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 站一个时辰?
鼓声在清晨的凉气里落下。李遇走完三步,手心出汗,却笑得更坦然。
朱瀚站在一旁看,目光从他脚背滑到他的眼睛,又滑到他肩上的力。
他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下一个。”王福喊。他的嗓门大,却不吓人。第一个来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靠在门边犹豫不前。王福把小木凳往前挪了挪:“你先坐。我看你脚。”
妇人抿唇一笑,有些局促:“我就是来看热闹。”
“看也得坐。”王福憨厚,“你孩子睡着了,你背着怕累。我给你捶捶背。”
妇人这才笑出声,坐下了。
王福轻轻替她敲背,敲了两下,忽然停住:“你肩膀这儿,硬。你走路都这么抬着肩?”
妇人点点头:“赶集时怕东西掉,总收着。”
“放松我给你看。”王福压下她的肩:“你看——这样是不是轻些?”
妇人“咦”了一声:“是。”
“等会儿你试试走三步。”王福道,“你不走,我给你孩子走。”
妇人被他逗笑,抹了把眼泪:“好。”
正笑着,巷口忽然传来一阵吵闹。
几个青壮簇拥着一个人走进来,那人腰间系着绸带,脚穿软靴,步子轻飘飘的。
青壮们一边走一边喊:“让开让开,刘掌柜来了。”
刘掌柜仿佛习惯了被让,他下巴抬得高,眼睛只盯着前面。
他走到绳边,笑:“王爷教人走路,是吧?我也走。”
“走。”朱瀚看他,“走三十步。”
“我走三百。”刘掌柜哼了一声,脚下正要迈,忽然被王福喊住:“不许。”
刘掌柜挑眉:“轮得到你说?”
朱瀚摆手:“他有道理。你先三十步。你靴底软,心更软,走多了要散。”
刘掌柜冷笑:“我做买卖,走南走北,走多了散?笑话。”
说罢他一脚跨上绳间,头三步倒还稳,第四步开始,靴底在石子上滑了一下,他身子晃了晃,忙用膝盖去兜,兜住了,却把肩膀抬得老高。
到第十步,他脸上已经有汗,到十五步时,他忽然停住,眯起眼:“鼓太慢。”
陆一丛抬眼看他,鼓点未动:“不慢。”
刘掌柜“哼”了一声,硬着头皮走到二十步,脚背忽然抽了一下。
人群“啊”了一声,他险些栽倒,顾辰飞身上去,扶住他的肘。
“你鞋里垫了棉。”顾辰道,“你脚掌跟靴底不贴,走久了就乱。”
刘掌柜喘气:“我怕冷,垫了一年了。”
“今日拔出来。”顾辰道,“你看王福,他脚汗大,鞋里也干净。脚心贴住地,才稳。”
刘掌柜愣了一愣,居然真脱靴,掏出那团压得变形的棉花,随手往后一丢。
王福捡起,塞给卖草鞋的:“教样子,告诉他该绑哪儿。”
卖草鞋的接过,眼珠子一转:“你这脚背高,鞋帮不该死箍。走两天我给你换一双。”
他扯过绳子刷刷几下,把靴带绑了个新法。
刘掌柜重新穿上,走第二遍,竟真稳了几分。
他走完,脸上少了浮气,冲朱瀚拱手:“服。”
“服就好。”朱瀚笑,“你那几个伙计,先别吆喝。让他们也走三步。”
“走三十步!”刘掌柜回头嚷,“谁走不稳,今日别回去。”
伙计们“哎哟”着上前,人群又笑。
朱瀚不管他们,转头看见朱元璋果然又来了。
今日他没戴帽,穿了一件普通的短褂,像个随手就能从人群里消失的汉子。他走到陆一丛身边:“我来敲两下。”
陆一丛忙把鼓槌递上。朱元璋握着鼓槌,试着在鼓边轻轻一点。
鼓声一出,人群微微一震,仿佛天生有一种服从的本能要涌出来。朱瀚立刻咳了一声:“皇兄,轻点。”
朱元璋“啧”了一下,收了手上气。他第二下落在鼓心,声音像一滴水落在暖玉上。第三下,他停住,低声问:“我这样,会不会让人怕?”
“今日他们已经不怕。”朱瀚道,“他们怕的是看不见路。你给了他们灯,他们就敢走。”
朱元璋笑:“灯在你这儿。”他说着,忽然抬手,把鼓槌递给李遇,“你试一试。”
李遇浑身一抖,几乎要把鼓槌掉在地上。朱元璋拍拍他的手背:“慢。你敲给你自己听。”
李遇深吸一口气,第一下落在鼓边,第二下落在鼓心,第三下又落在鼓心。
他的手开始稳起来。他抬眼,看见朱标正朝他点头,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勇。
“王爷。”韩定走来,笑道,“太学那边,已经炸了锅。学生们回来都说,今日在旧学府学到的,比讲房里的半月还多。我来问问:能否每十日,派学生来一回?”
朱瀚看了看他,笑道:“十日一次,少了。”
“那五日一次?”
“每日来。”朱瀚道,“你们轮着。不是给你们讲,是让你们帮着看脚背,帮着拆鞋帮,把你们读的那些‘中正和平’,先用在脚上。”
韩定愣了愣,随即大笑:“王爷这理,讲得痛快。我回去就排日子。”
“别排满。”朱瀚道,“给他们留空日,让他们各自去街上看。看挑担的,看抬轿的,看磨刀的,看推车的。看完再回来,告诉我怎么走。”
韩定越听越兴奋,连连点头。
日头渐高,巷口的阴影往墙上爬。
人来得越来越多,井台边晒衣架旁也拉起了绳。白簪把石子分了三处,又从厨下搬来一条长凳,让人走累了坐会儿。
卖草鞋的忙不过来,顾辰替他捆鞋,手指被草绳勒出一道道白印。
陆一丛的鼓点越敲越稳,他偶尔停一下,让孩子们用指尖敲几下,再接过去,像把一条长长的线接起来,不让它断。
“皇叔。”朱标从人群里穿过来,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上,眼睛却亮,“我挑好了十个人。”
“说。”
“王福、顾辰、陈同、李遇、白簪……还有五个是卖草鞋的、卖茶的、推磨的、一个守巷口的老兵——”
他顿了顿,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是个在城里守夜的老人。最后一个,是石不歪。”
“行。”朱瀚笑,“老兵就别说了,老夜巡行不行?”
朱标吐吐舌头,压低嗓子:“是。”
“每人带三个。明日你不走,你看。”
朱瀚道,“看他们怎么带人,比你自己走还难。”
“我知道。”朱标挺直背,“我今日就开始看。”
“就从你右手边那个推磨的开始。”
朱瀚眼角一瞥,“他肩膀有旧伤,不能多带。”
朱标应了,转身就去。
人潮里,他像一只敏捷的燕子,穿过肩与肩之间的缝隙,轻轻落在需要他的人旁边,问一句“可好”、扶一下背,或只是笑一下。
午时过后,风从城上吹来,带着热,带着远处某处锅灶吹火的烟。
卖热茶的把茶换成了温水,他端着桶在绳旁走来走去:“喝一点,别多,润润嗓子。”
王福把凳子搬到了另一头,给那些走完三十步的人坐。
顾辰把草鞋按着脚型一双双挂起,并在每双鞋后面别了一枚小纸签,写上“今日第一圈”“今日第二圈”,像给每一双鞋记了一次出场。
“王爷。”石不歪踢了踢篮子,“我累了。”
“坐会儿。”朱瀚道。
“不坐。”石不歪撇嘴,“坐了就走不动。我年轻时在城里运砖,一坐就想睡。你给我一件事做。”
“好。”朱瀚笑,“你去找那几个急性子,专门盯他们。谁步子开始乱,你就让他重走。你骂人,没人敢不听。”
石不歪一愣,哈哈笑起来:“会使唤人。”
他拎着篮子走远,一路上“呸呸呸”地往地上吐口水,像在给地画记号。
但每次他扯着嗓子骂“你急什么”,骂完又弯腰把绳头扶正,人们都不生气,反而笑着对他拱手。
朱元璋在角落里看了很久。
他忽然把手背到身后,快步走到朱瀚身边:“你这法子,不像是玩玩。”
“不是。”朱瀚道,“我从来没想过‘玩’这个字。”
“那你想做什么?”朱元璋盯着他。
“让人把脚走稳。”朱瀚看着巷口,“脚稳了,心才稳;心稳了,家里才稳;家稳了,城里才稳。皇兄,你比我明白。”
朱元璋不说话,半晌才“嗯”了一声。
他忽地笑:“我原想着,今日要挑你的刺。现在刺没挑成,反倒被你挑了心。”
“挑了也好。”朱瀚说,“挑了才能透气。”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
鼓声一息一息地敲着,人群像海,一阵阵起伏。
朱元璋忽然道:“明日,你去城西那条长街。我记得那儿的石板不平。”
“我知道。”朱瀚点头,“明日去。”
“今儿别去。”朱元璋道,“今儿你留下,盯这些人收。走得最好的,容易在最后一步失手。”
“我盯着。”朱瀚微笑,“我最怕最后一步。”
他话音刚落,一个孩子“哎呀”一声扑倒在绳外。
孩子膝盖破了,立刻哭起来。那哭声像一把小刀,扎在每个人心上。
王福第一个冲过去,一把把孩子抱起来,粗声粗气地哄:“不疼不疼,男子汉,哭什么?”
孩子哭得更厉害。顾辰忙过来,抬起孩子的腿看,膝盖擦破了皮,血丝一点一点渗出来。
他从身上摸出一块干净的布,轻轻把伤口压住:“痛就喊,喊完我们再走。”
孩子打着嗝:“我、我还、还走。”
“走。”陆一丛把鼓轻轻一敲,“给你一个慢拍。”
孩子忍住泪,眯起眼,踩下去。
第一步像踩在云上,第二步像踩在棉里,第三步时,他忽然不哭了,嘴巴鼓鼓的,像在藏笑。
“好样的。”朱瀚道。
日暮时分,城里传来远远的牲畜吆喝声。
天边那抹晚霞像被风吹散的纸屑,散着落在巷口的墙上。
人群散得差不多了,王福扛着鼓,顾辰抱着鞋,陆一丛把鼓槌揣在怀里,像揣着一个热乎的柚子。
石不歪拎着空篮子回来,篮底发出干净的“咚咚”两下,他晃晃篮子:“收工。”
“收。”朱瀚道,“明日一早,廊下先走‘站’。站一个时辰,再走。”
王福瞪圆了眼:“站一个时辰?”
“站得住,才走得稳。”朱瀚看他,“胆小的,站半个时辰。孩子站一刻钟。李遇先站一刻。”
“我能站半个时辰。”李遇小声,眼里却亮。
“别逞强。”石不歪瞪他,“逞强明日你就趴地上哭。”
李遇“噗嗤”笑了,点头:“听您。”
朱瀚把“听风”的木牌再往上送了半寸。他收回手时,指尖在空气里划过一道弧。
他回头看朱标:“明日你别等我,你自己安排人。你记住一件事——带人,是带他的心,不是带他的脚。心在前,脚自会跟。”
“我记住了。”朱标郑重。
夜里风又起,吹动油灯,吹动绳索,也吹动每一个人心里的那一点亮。
旧学府的廊下,一盏灯比另一盏灯亮得久一点,又久一点,像是在彼此传递不言而喻的东西。
第二日拂晓,朱瀚被一阵细碎的敲击声唤醒。
他披衣起身,推门出去,见陆一丛坐在廊下,一根手指点在鼓沿上——轻,轻,轻。
他侧耳细听,忽然笑了:“你在和谁说话?”
“和、和自己。”陆一丛抬头,眼里有血丝,“我怕一会儿敲乱。”
“你不会。”朱瀚坐到他身边,“你有耐心。”
“我怕大家等我。”
“大家不等你。”朱瀚摇头,“大家等的是自己。”
陆一丛愣住,旋即笑了:“王爷,我明白了。”
天还没完全亮,巷口边已经站满了人。
石不歪把篮子往地上一扔,扶腰骂:“你们这群脚,今天不给我站稳,明日别来了!”骂完,他又笑,又去给一个老婆子捶腿:“疼不疼?”
“疼。”老婆子咧嘴,“你手重。”
“重才好。”石不歪道,“轻了你感觉不到我这点心。”
老婆子骂了他一句,他乐呵呵地又加重了一分力。
朱瀚站在绳头,回头看每一张脸。这些脸有的粗糙,有的白净,有的年青,有的刻着褶皱,但每张脸上都写着一个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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