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2章 父与子,君与臣(二)
一旁李霖骤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庆帝。
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父皇在说什么?
什么推倒重来?
大庆吗?父皇竟然在和老六说,让他把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大庆江山彻底推倒,重来一遍?
父皇这是......在教唆老六......造反?造自己江山的反?!
他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李彻,发现就连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老六,此刻也彻底失了态。
饶是李彻心志坚毅,此刻也被庆帝的计划震得心神摇曳。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了一下,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尸山血海、烽烟遍地的惨烈景象。
庆帝说得轻巧,上嘴皮碰下嘴皮。
寥寥数十个字,为此二牺牲的那可是千万百姓!
一股寒意直冲头顶,他不由得脱口而出:
“那样做......会死很多人!”
“无数人会因这场内战而家破人亡,父皇您为天下争取十几年的和平,将荡然无存!”
前世的记忆涌入脑海,李彻想起自己曾听过一种暴论:
真正的武将往往不好战,反倒是那些文臣更容易好战。
因为将领亲身经历过战场的残酷,深知每一场胜利背后,都是堆积如山的尸骨和无数破碎的家庭,故而更加谨。
而某些文臣只将战争视为棋盘上的推演,和实现政治目标的工具,故而他们往往会掀起战争。
无论这观点是否偏颇,李彻自身的体会是真实的:
随着奉国疆域扩大,经历的恶战越来越多,他内心深处对战争的敬畏更是与日俱增。
每一次战争决策,都意味着自己要承担万千生命的重量,这种感觉沉重得令人窒息。
而且,按照庆帝的构想,这将不再是对外扩张,也不是民族生存之战,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内战!
是奉国与大庆之间的同胞相残,流的每一滴血,都是华夏子民的血。
李彻心中一片冰凉,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给庆帝描绘的日不落帝国,是否过于诱人。
以至于,激发了一位开国帝王超越常理的终极野心。
自己似乎远远低估了,一位雄主的执念能够偏激到何种程度。
为了想象中的煌煌盛世,竟不惜以亲手建立的王朝作为祭品。
察觉到李彻流于表面的抗拒,庆帝并未动怒,反而更加平静。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声音轻缓地开口道:
“朕在朝阳城时,曾去你的伤兵营研习过那些战场救护之术。朕亲眼见过,你们的军医为救一名重伤士卒,是如何处理腐肉的。”
“他必须狠心剜去那些已坏死的腐肉,即便会连带削掉一些尚且完好的血肉,甚至还会以防万一二截去伤兵的肢体。”
“若因一时不忍而留有余毒,溃烂必将深入骨髓,最终危及性命,回天乏术。”
“治国......与之同理,甚至更为严峻。”
李彻目光一凝,似乎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庆帝。
庆帝微微颔首,继续道:“世家门阀,兼并土地,隐匿人口,操纵朝政,视百姓如佃仆私产。”
“此弊根深蒂固,已成历代王朝的不治绝症,他们与国、与民争利,绝非温和改良所能化解,迟早有爆发之日,无非早晚而已。”
“假以时日,待天下膏腴之地尽归世家豪强,百姓无立锥之地,而世家贪婪之口仍无法填满之时,更大的战乱与动荡必将重临大庆。”
“你未曾亲身经历前朝末世那般席卷天下的浩劫,不知在真正的乱世是什么样子。”
“人命贱如草芥,易子而食,析骸而爰,并非史书上的虚言。”
庆帝的声音冰冷,眼中毫无感情,唯有极致理性的算计:
“诚然,朕要你行之事,宛若刮骨疗毒,必有剧痛,必有牺牲,甚至会造成大量伤亡。”
“但你必须明白,若不如此,未来依然会有无数百姓在世家的压迫中煎熬死去,或在更大的动乱中灰飞烟灭。”
“人......总是要死的。”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压在李彻身上:“区别在于,他们的死,能为你,为朕,为这华夏兆民,换来什么。”
“若放任自流,百年之后,百姓在世家的盘剥下煎熬致死。”
“换来的不过是一个积重难返、病入膏肓,最终分崩离析的残破山河。”
“而若在根除世家的壮烈之举中牺牲,换来的将是一个涤荡沉疴、足以光耀万世,开启前所未有之盛景的强盛国度!”
“彻儿,你是一国之君,未来天下的共主!”
“你的仁慈,不应局限于眼前一隅之悲悯,而须放眼于千秋万代之功业!”
“欲成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
李彻眉头紧锁,凝视着眼前这位冷静的帝王。
他想要反驳,却发现言语在此时是何等苍白无力。
或许,这便是通往至高权力巅峰道路上,必须要吞咽下去的苦果。
世间安得万全法?
每一代人,都有其必须完成的使命。
在庆帝这等雄主眼中,为了那宏大的终极目标,自己都可以当做诱饵。
这个时代的所有人,自然也可以成为棋盘上的筹码,随时准备为大业牺牲。
“而且。”庆帝语气稍缓,仿佛要给李彻一丝希望,“此战,也未必就如你想象的那般不可收拾。”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向后殿方向轻轻一招。
一道身影应势而动,手中恭敬地捧着一卷巨大的舆图。
李彻定睛一看,来人竟是黄瑾。
一旁的李霖见状,顿时松了口气:“黄大伴!你竟在此,本王还以为,你早被老七那厮剁成肉糜了!”
黄瑾面容憔悴,眼中带着血丝。
显然,这段时日他也是历经煎熬。
只见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干涩:“劳燕王殿下挂心了,老奴......侥幸得存。”
随即,他郑重地向李彻和李霖行了礼,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怀中那卷舆图放在地面上,缓缓铺开。
正是标注着大庆山河险隘、郡县分布的详略舆图。
庆帝想要倾身向前,更清晰地为李彻指点。
然而,腰背刚一直起,他便忍不住眉头紧蹙,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动作明显地僵滞了一下。
黄瑾面露急切之色,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
却被庆帝用手势制止了。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勉强坐直了身躯,只是眉头锁得更紧了。
李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头阴霾愈发沉重。
庆帝的身体状况究竟怎么样,似乎没有他表现得那么轻松,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急切地兵行险着。
恐怕,他真的已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是在用最后的心力布局这一切。
李彻刚准备开口询问,庆帝已将枯瘦如柴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舆图之上:
“你看清楚,你要面对的敌人,并非整个大庆。”
“首先,北方四郡经你兄弟二人多年经营,如同铁板。那里的豪强大族,或被你剿灭,或已臣服,剩余些许小族,也都见识过奉军铁骑之威,绝不敢妄动,可传檄而定。”
“至于西北边军,他们绝不会和你作对,其统帅马靖是朕之绝对心腹。朕之密旨早已传出,他会是你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可为你看住西线,稳住大局。”
“再看,原秦、晋、楚三国之故地,秦王、晋王、楚王虽然被朕削弱,但其地的军政大要之职,皆由朕之潜邸旧臣掌握。朕已布下后手,他们大多会效忠于你,至少也会保持中立,观望待变。”
“至于其他州郡......”
庆帝的目光扫过江南、东南、中原等地。
“以你‘天策上将’之赫赫威名,加之奉军百战之兵锋,谁人敢死命相抗?各地官员只要不是与世家勾连过深,又有几人敢真与你死战到底?无非见风使舵,保全身家性命尔。”
“你真正需要彻底铲除的,唯有世家门阀经营最久的核心之地!”
随着庆帝的指尖在舆图上划过,李彻清晰地看到,偌大的帝国版图上,竟已有超过大半的区域,被朱笔标记为可争取、可掌控乃至已掌控的状态。
再回想起庆帝之前的各种做法,瞬间连贯起来。
庆帝这些年来,在病榻之上,竟不声不响地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只为自己铺路!
这份爱护,即便是李彻不是本尊,并非真正的六皇子,也不由得心中动容。
最后,庆帝的手指顿在几个被浓重朱笔圈出的区域。
他抬起头,目光如万年寒冰:
“至于这些世家......彻儿,你要记住,面对他们,你别无选择,唯有杀!”
“连根拔起,寸草不留!”
“任何敢于依附、效忠、乃至暗中资助世家对抗你的势力,无论其表面上如何伪装,如何向你求饶,你都不可心软。”
“若想彻底清除世家这个庞然大物,唯有彻底灭亡这一条路可走!”
“或许经此一番,史家笔下,你难免落得一个‘暴君’、‘酷烈’的名声。”
“但这是荡涤积弊唯一的办法!这千古的骂名,朕......希望你能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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