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5章 真相

听说来人是宏远公司的副总，赵永志心中念头急转。

不管对方是来行贿求情的，还是来报告有关情况的，这一面，都必须见。

“请进。”赵永志侧身让开门口。

刘副总五十出头的样子，身形有些发福，但眼神却透着精明。

他提着那个看起来不轻的公文包走进房间，目光迅速扫视了一圈，看到坐在角落椅子上的老周时，明显怔了一下。

老周也认出了刘副总——在今天的开工仪式上，这位副总曾作为承建方代表简短发言。

两人对视的瞬间，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绷紧了。

刘副总显然没料到监理负责人也在场，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赵秘书，”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有些重要情况，我想单独向您汇报。”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

赵永志看向老周。老周心领神会，立刻站起身：“赵秘书，我先回房休息。”

“等等。”赵永志叫住他，然后对刘副总说，“刘总，周工是今天的现场监理负责人，也是第一发现人。如果他不在场，恐怕有些情况说不清楚。”

刘副总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点头：“那……也好。”

老周重新坐下，但刻意往窗边挪了挪椅子，保持了一定距离。

刘副总在赵永志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膝盖上。

他先没有打开包，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赵永志。

赵永志摆手：“我不抽烟，谢谢。”

刘副总有些尴尬地把烟放回烟盒，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赵秘书，周工，我知道今天工地出了什么事。坦白说，听到消息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意外。”

赵永志眼神一凝：“哦？刘总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这个工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出问题。”

刘副总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悲凉的无奈，“宏远建筑，严重违反了当初的承建规定，将工程层层外包，根本不顾工程质量，甚至明确要求，让这些小建筑队在各个环节上节省工时和材料，保证最大化的利润！”

他说得有些激动，额头青筋微微凸起。

赵永志不动声色地问：“您有证据吗？除了口说之外？”

“有！”刘副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他打开公文包，取出一摞厚厚的文件，“这是宏远建筑公司跟下面分包商签的合同副本，您看——”

他将文件摊开在桌上。

赵永志和老周凑上前，借着灯光细看。

这是一份典型的“阴阳合同”。

明面上的合同写着“严格按照设计图纸施工，保证工程质量”，但附件里却用极小字体标注：“在不影响外观的前提下，允许根据现场实际情况优化施工方案，合理控制成本”。

更离谱的是，在赵永志翻到的另一份分包协议中，明确写着“材料采购以乙方报价为准，若实际采购价低于报价，差额部分作为乙方的合理利润”。

“这‘合理利润’四个字，就是偷工减料的遮羞布！”刘副总指着那行字，手都有些颤抖，“钢材、水泥、砂石……每一项都有‘合理利润’空间。一层剥一层，最后到真正干活的施工队手里，只剩下不到预算的六成！他们不偷工减料，怎么赚钱？”

赵永志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继续翻看，发现这摞文件里不仅有总包与分包的合同，还有分包再转包的协议，甚至有三包、四包的记录。

一个标段不过千万的校舍工程，竟然转了四手！

“最下面的施工队，连资质都没有！”刘副总越说越激动，“就是几个包工头凑点人，租点设备就敢接活！他们懂什么抗震设计？懂什么施工规范？他们只知道，材料能用多便宜就用多便宜的，工时能省多少就省多少！”

老周在一旁听得脸色发白：“那今天工地上用铁丝代替钢筋……”

“这算什么？”刘副总苦笑，“我见过更狠的——用竹竿代替钢筋，用海砂代替河砂，用过期水泥……只要能省下钱，他们什么都敢干！”

赵永志合上文件，直视刘副总：“刘总，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什么早不举报？”

“举报？”刘副总脸上的苦笑更深了，“赵秘书，您知道宏远建筑的后台是谁吗？”

不等赵永志回答，他自问自答：“区建设局副局长王大海，是公司董事长的小舅子！区教育局装备办主任，是总经理的大学同学！区里主管教育的副区长，每年从公司拿的‘顾问费’就不下这个数——”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万？”老周倒吸一口冷气。

“五百万！”刘副总咬牙切齿，“这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还有多少，我都不敢想！”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窗外的风声似乎更大了，吹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赵永志缓缓开口：“既然这样，刘总今天为什么又敢来了？”

刘副总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因为我知道，这次不一样。这是张卫东主席亲自推动的项目，是给孩子们盖的教学楼！那些蛀虫，连这种钱都敢贪，连这种事都敢糊弄，他们还是人吗？”

他从公文包的内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黑色的录音笔。

“还有，因为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他按下播放键。

录音笔里传出的第一个声音，赵永志立刻就听了出来——是今天工地上那个王经理。

“……刘总，您就别较真了。上面都说了，只要外观过得去，验收时打点打点就行。钢筋用细点的有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不都这么干的吗？”

接着是刘副总愤怒的声音：“王有才！这是教学楼！将来里面坐的是孩子！万一出点事，你负得起责任吗？”

“能出什么事？咱们川江多少年没大地震了？再说了，就算真有点小震，房子塌了，那也是天灾，关我们什么事？”

“你——”

录音戛然而止。

刘副总又按了一下，换了另一段。

这次是一个略显苍老、带着官腔的声音：“小刘啊，你也是公司的老人了，怎么这点事都想不明白？公司要发展，大家要吃饭，该灵活的时候就要灵活。你放心，区里那边我都打过招呼了，验收的时候肯定没问题。”

“张局，这已经不是灵活不灵活的问题了，这是……”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这样吧，这个项目做完，给你个人百分之五的提成，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又是一段。

一个年轻些的声音，语速很快：“刘副总，您就别挡大家财路了。实话告诉您，不止咱们这一个标段，整个区的校舍改造都是这么操作的！您一个人拧得过整个系统吗？”

录音一段接一段地播放着。

有政府官员，有公司领导，有施工队负责人，甚至还有材料供应商。

所有人的话都指向同一个事实——这不是个别人的贪腐，而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从上到下，从官到商，形成了一条完整的黑色产业链。

他们谈论如何偷工减料，如何伪造资料，如何打点验收人员，如何分配利润……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晚饭吃什么。

而所有这些对话中，刘副总始终在坚持，在反对，在警告。

但换来的只有嘲笑、威胁和利诱。

录音全部播完时，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赵永志感觉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是害怕，他是愤怒，一种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

年轻的赵永志，此时却一下子感到苍老了许多。

他怎么也没想到，张卫东求爷爷告奶奶弄来的善款，到了这帮人手里，竟然就成了填塞他们腰包的肥肉！

他们竟然丝毫都不顾忌，这是孩子们的救命钱！

“该杀！”赵永志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

老周已经泪流满面，这个在工地上干了一辈子的老监理，见过不少黑幕，但如此明目张胆、如此丧心病狂的，还是第一次。

刘副总关掉录音笔，小心翼翼地放回公文包。

做完这一切，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

“赵秘书，我今天是冒死过来汇报情况的。”他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我知道张主席的为人和能力，所以才冒此风险。我也知道，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可以扳倒他们的机会！”

他抬起头，眼眶发红：“我在宏远干了十二年，从一个普通施工员做到副总。这十二年，我看着公司从正经做工程，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我劝过，吵过，甚至以辞职威胁过，都没用。他们说得对，我一个人拧不过整个系统。”

“但是这次不一样。”刘副总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这是张卫东主席的项目！他们敢在这上面动手脚，就是找死！所以我把所有证据都带来了——合同、录音、转账记录、人员名单……只要能扳倒这帮蛀虫，我愿意作证，愿意上法庭，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他说得决绝，仿佛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赵永志站起身，走到刘副总面前，郑重地伸出手：“谢谢你，刘总。”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

刘副总的手很凉，却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是激动。

“但是刘总，”赵永志松开手，神情严肃，“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比你想象的更危险。你今晚来找我，很可能已经被人盯上了。”

刘副总惨然一笑：“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全身而退。我老婆孩子已经在去外省亲戚家的路上了。赵秘书，我只求一件事——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请一定保护我的家人。”

赵永志重重点头：“你放心。张主席最痛恨的就是这种人，他绝不会让任何一个站出来举报的人受到伤害。”

他转身对老周说：“周工，你今晚就留在这个房间，和刘总一起。我去隔壁，马上向张主席汇报。”

老周擦了擦眼泪，用力点头：“赵秘书放心，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动不了刘总！”

赵永志快步走出房间，来到走廊尽头的自己房间。

他反锁上门，拉上窗帘，这才拿出那部加密手机，拨通了张卫东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起。

“永志，情况怎么样？”张卫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沉稳而冷静。

“书记，出大事了。”赵永志深吸一口气，用最简洁的语言，将今晚发生的一切——从工地上的铁丝网，到刘副总的举报，再到那一摞合同和录音内容——全部汇报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秒钟。

然后，张卫东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我知道了。”

只有三个字，但赵永志却从中听出了滔天的怒火。

“书记，接下来我们怎么办？”赵永志问。

“你做得很好。”张卫东先肯定了他的处理，“现在你听好：第一，确保刘总和周工的绝对安全，我马上联系省公安厅，派人过去保护；第二，所有证据原件拍照加密发给我，然后你亲自保管，不要交给任何人；第三，通知李振华书记，让他立刻控制宏远建筑的所有负责人，一个都不能跑；第四……”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像冰：“告诉李振华，这个案子，我要亲自督办。不管牵扯到谁，不管官有多大，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是！”赵永志精神一振。

“还有，”张卫东补充道，“你告诉刘副总，让他放心。他今天站出来，救的不只是几栋教学楼，可能是成千上万条命。这个功劳，国家和人民会记住。”

挂断电话，赵永志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

夜色中的小镇寂静无声，只有零星几盏路灯在寒风中摇曳。

但赵永志知道，这平静的夜色下，一场风暴正在酝酿。

而这场风暴，将涤荡一切污浊。

他拿出相机，开始对刘副总带来的证据进行拍照。

每一页合同，每一个签名，每一行小字，都清晰记录在镜头中。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拨通了李振华的电话。

“李书记，又有新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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