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4章朽木危城厦欲倾,人心蚁穴溃长堤。
邺城,就像是一个迷你的封建王朝。
一个封建王朝的崩溃,很少是因为外敌或底层民众的直接颠覆,更多时候是由于内部贪腐和党争导致的国家机器锈蚀、行政效率低下、社会矛盾激化,从而在巨大的内外压力下从内部瓦解。在这个过程中,不是皇帝们不聪明、不努力,而是他们被困在了自己赖以生存的这个封建官僚体系的巨大结构性困境之中。
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扑在邺城北城军营辕门的旗杆上,那面原本代表威严的曹氏大旗,此刻在风中显得有些凌乱。
陈群按着腰间剑柄,立在军营内的高台上,目光扫过校场上那些看似恭顺,实则眼神闪烁的冀州籍士卒。
他现在,也需要佩剑了。
昨夜又处置了两名私下聚众议论传谣的队率,皆是冀州人。
行刑时,他分明看到许多士卒低下头,也看到那些人咬紧的牙根,攥紧的拳头……
让陈群很是心悸。
这不是陈群的个人智慧的问题。
为什么镇压民众百姓会有效?
为什么反腐反党争却无效?
镇压的有效性源于封建权力的单向性,而反腐的失效则暴露了制度设计的根本缺陷。统治者能够相对有效地使用暴力工具应对来自下层的挑战,却难以运用制度性工具解决体系内部的腐蚀。
镇压民众是封建王朝权力体系的『本能』,而遏制内部腐败和党争则是要对抗这个体系自身运行的『逻辑』和『动力』。这就像一个人可以击退外来的攻击,却很难清除自己体内的癌细胞。
南城民众百姓,是分散的,是缺乏组织的,且在经济、军事、信息上处于绝对劣势。
陈群对于这些南城百姓来说,掌控着暴力机构,军队、监狱、刑律,可以轻易地对个体或小规模群体进行精准打击。
镇压是单向的、不对等的。
而且『技术』极其成熟,已经有很多『成功案例』可以借鉴,不需要复杂的制度设计。
不论是从保甲制,连坐法,还是到户籍管理,再到直接的军事暴力清剿,这些手段都是简单、粗暴且有效的……
可陈群在面对北城之中产生的问题,不是陈群不想处理,而是整个系统的结构性困境使其难以根治。反腐问题根本不是陈群想要解决的,他也解决不了,就单说邺城之中豫州派和冀州派的相争问题,他现在也是焦头烂额。
这不是陈群的问题,而是从袁绍开始,曹操延续,直至曹丕当下,持续之下的政治层面的『结构性产物』。
统治者为了巩固自己的权柄,最害怕见到下属成为铁板一块,将其架空,所以统治者常常有意无意地纵容甚至鼓励党争,让下属互相攻击、互相牵制,这样统治者就能高踞其上,充当最终仲裁者,避免大权旁落。
这是『帝王心术』核心的一部分。
于是邺城之中的党争,不仅仅是几个人的问题,而是整个豫州,冀州,以及庞大的门生、故吏、同乡、姻亲等关系网络。
不管是打击哪一派,往往都会牵动整个统治根基!
如果是在平常时日,陈群还可以慢慢调整,仔细斟酌,以不那么腐朽的替换已经完全腐朽的,多撑一些时日,而现在就是棘手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是陈群的心腹,颍川同乡陈恪。他压低声音,面色凝重,『使君,刚截获的……』
他递上一支绑着细小帛书的弩箭,『是从西城那边射进来的……』
陈群眉头紧皱,接过来,打开看了几眼,便是立刻撕毁了。
现在,城外射进来的箭书,不再是空泛的劝降,而是精准的刺扎在邺城内部的神经上。
陈群忽然意识到,任峻的死很不应该。
他默许了曹丕,导致了任峻的死亡,而任峻的死亡也就意味着陈群不得不来补充原本任峻在军中的位置,最终导致现在他分身乏术。
如今看来,当初看似无关紧要的妥协,实际上如同在堤坝上掘开了一个小口,如今在骠骑军南北攻势的冲击下,溃口正在不断扩大。
『加强巡查,所有骠骑箭书,一律收缴焚毁!』陈群的声音有些沙哑,『另外……增派一队兵卒,专职在城北巡逻……保护军校家眷……』
陈群说『保护』二字的时候,加重了一些语气,陈恪立刻心领神会,刚准备转身离去,就听到一阵喧嚣之声从南城方向随风飘来……
陈恪侧耳听了听,低声说道:『使君……南城那边……似乎又闹腾了……』
陈群面色一沉。
他快步走回中军大帐,摊开邺城坊市图。
很快,有值守的兵卒前来回报,这一次南城骚乱与前两次漫无目的的抢粮不同,目标似乎是集中在了工坊和哨卡。
而且最为关键的问题……
『时机如此巧合……』陈群沉吟着,心中那种不妙的预感越发的强烈起来。
陈群又点名让一名豫州籍贯的军校,『传令,让王都尉带他的本部人马去弹压。动作要快,切莫令骚乱蔓延!』
陈恪大声领命,退了下去。
东派遣一个豫州军官,西派一个颍川军校,手中的可靠兵卒,越来越少。
陈群走出大帐,想透透气,却看见不远处几名冀州籍的士卒正围在一起低声交谈,见他出来,立刻散开,眼神中带着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这种眼神,他曾在许多冀州籍官吏脸上见过。
当年曹操平定河北,为稳定局势,大量任用颍川、谯沛子弟占据要津,冀州士族虽表面归附,心中岂能无憾?
那个时候的陈群,毫不在意。
当下却感觉心惊肉跳,隐隐有些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能多善待一些冀州籍贯的下属。
与此同时,丞相府内的气氛同样压抑。
曹丕的案头上,堆积着来自各方的告急文书。
有报告粮仓被焚的,有密报某冀州籍将领行为可疑的,还有南城暴动伤亡的统计……
他烦躁地推开一卷竹简,那竹简滚落在地,展开的部分恰好是《左传》中的一句:『国之兴也,视民如伤,是其福也;其亡也,以民为土芥,是其祸也。』
夜色渐深,邺城内外,各种力量都在黑暗中涌动。
曹丕和陈群,这两个邺城的支柱,已被无形的猜忌和现实的压力隔开。
而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溃口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
……
邺城北城军营的一处偏僻营房内,空气沉闷,宛如千斤重压。
崔琥独自坐在随便用稻草铺垫的床榻边。
他原本是邺城都尉。现如今却被软禁于此,身上虽未着枷锁,但门外来回巡逻的沉重脚步声,如同无形的牢笼。
他不是崔氏的什么重要子弟,只不过是崔氏旁支。
或者说,是寒门。
他身上的军袍已被除下,换上了一套普通的士卒布衣,这轻飘飘的布料,却比任何甲胄都更让他感到屈辱和冰冷。
窗外,是曾经他麾下儿郎们操练的校场。
如今他却只能透过狭窄的窗隙,窥见一角灰蒙的天空。
这是怎么了?
这是为什么?
崔琥摩挲着面前一个旧的皮制刀鞘。
刀鞘里面是空的,曹氏下发环首刀,连同他的印绶,都已被收缴。
看着眼前的这空鞘,勾起了他深埋心底的,关于另一把刀的回忆。
一把已经在战斗当中损毁的刀,一把属于年轻的他,一把第一次让他见血,也第一次见证了他的武勇的刀。
那是在博陵老家,他刚刚加冠,意气风发。
族学里的先生捧着《盐铁论》,讲述着大汉与匈奴的征战,强调着华夏衣冠礼仪相较于塞外胡虏的优越。
年轻的崔琥听得心潮澎湃!
他回到家中,抚摸着父亲赠予的,象征他成人的环首刀,立下誓言——
定要凭手中刀,胸中策,匡扶这虽有瑕疵却仍是天下正朔的大汉,涤荡尘埃,使其重现光辉!
那时他相信,个人的勇武与才智,足以在世上闯出一片天地,改变能改变的一切。
这个大汉,虽然不足之处,但是人无完人,更何况大汉这么大的国家?
只要是人治,自然就会有不完美的地方,就少不了各种肮脏的事情,但是目前大汉对比其他的蛮夷之地,不是已经很好了么?
打跑了匈奴,壮哉!
盐铁论,白虎议,美哉!
经书传承,千里河山,丽哉!
他相信,凭借自己的一身的学识和武勇,一身的本领,可以去改变大汉那些肮脏的事情,匡扶社稷,改变国家!
他相信!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沉重一击。
然后,沉重二击……
三击……
现在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击了……
他姓崔,但是属于偏支寒门,投身军旅,从最底层做起,凭着悍勇和些许谋略,在剿灭黑山贼残部的战斗中屡立战功。
他以为自己能凭借军功晋升,却发现同营的一个袁氏子弟,寸功未立,却因家族荫庇,轻松爬到了他头上。
他愤懑,却不气馁,认为这只是个例,只要自己足够努力,立下更大的功劳,总能得到赏识。
他在又去了幽州,顶着风霜,清剿流窜的胡骑,身上添了数道伤疤……
他回到郡县弹压豪强,整顿军备,训练出的士卒堪称精锐……
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的努力会被看见,但是每一次升迁的文书下来,却总是另外的一些人得到晋升。
先是袁氏,后是曹氏夏侯氏。
他已经察觉不对了,但心中多少还有一点希望。
他回到了邺城……
结果,现在被软禁了。
他渐渐明白了。在这个体系里,个人的能力、流过的血汗,远不如一个显赫的姓氏,一份厚重的乡评,或是与权力核心的亲近关系来得重要。
选官论族姓阀阅,贤良方正成了门面文章。
他曾引以为傲的博陵崔氏旁支身份,在真正的顶级门阀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曹操用人虽号称『唯才是举』,但核心圈层何曾真正向河北士族彻底敞开?
他崔琥拼杀半生,到头来在曹丕、陈群眼中,恐怕依旧只是个『可用之人』,而非『心腹之臣』,稍微有些怀疑,便是立刻将其罢免软禁。
骠骑来袭,他守城之时殚精竭虑,日夜巡防,在北城上安排事务,连吃喝睡觉都是在城头上,未离开一步!
可结果呢?
骠骑军几句离间的乡谣,几缕诱人的炊烟,他这崔姓的出身,便成了原罪。
一纸命令,剥夺军权!
美其名曰『暂避嫌疑,以待核查』!
核查什么?
核查他这身上为曹氏征战留下的伤疤是真是假?
核查他训练出的,如今正在城头浴血的儿郎们是否忠心?
是他不够努力,不够奋斗,不够为这大汉做出贡献么?
一股夹杂着绝望、愤怒和多年积郁的火焰,渐渐地在他胸中熊熊而起……
年轻时想要改变天下的宏愿,早已被现实磨得只剩下冰冷的碎屑。
如今,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像一颗随时可以被弃掉的棋子。
既然这大汉,这曹氏,给不了他公道,甚至给不了他最基本的信任,那他为何还要为之殉葬?
一个国家,一个制度的存在,强盛与否,是好是坏,不是在公告上,也不是在统治者的口头中,而是最底层的民众才最清楚,只有那些承担着生活的重压,家庭责任的百姓才最清楚。
那些每天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活在温室暖房里面的人,根本无法理解风雨交加之下的草芥的苦痛,也不会知道每一次风霜之下,都会有草木枯萎,悄无声息的离开尘世。
崔琥他已经不再年轻了,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等待什么『改变』了。
袁绍来的时候,说会改的,结果改了什么?
他曾经向袁绍进言,表示曹操那边提拔寒门,开拓屯田的方式很好,希望袁绍能够采纳……
可袁绍做了什么?
袁绍在满城悬挂布幔,粉刷街道,就是为了改个颜色来符合『五德』!
崔琥再次上表劝说做点实事,却换来了贬职和斥责,甚至是辱骂。
『你吃着袁家的饭,却说这个不好那个不好,阴阳怪气,讥讽嘲笑!你是何居心?!你要觉得曹氏那边好,可以滚去那边啊!不拦着!我们都不拦着!』
后来他没『滚』,但是曹操来了……
曹操又说要改变,也确实做了一些,比如『科举』,虽然只是办了一次。
但毕竟办了一次。
这又给了崔琥一些新的希望,他再次上表,说关中的斐潜很多举措很好,不仅是『科举』,还有工匠,还有农官等等,希望曹操能够采用推行。
结果,又是没了下文。
崔琥忍不住,隔了一段时间又再次上表。
然后反馈就来了——
『你端着曹氏的碗,然后翻来覆去的指责这个,批评那个!你能耐!觉得山东不好,有本事你去关中啊!』
然后就有人翻旧账,说当年袁绍在时,崔琥他也是『多有不满,牢骚满腹』云云,然后新上任的上司便是『恍然』,公开表示让其他人别跟崔琥走得太近,以免沾染上『牢骚』,以防『肠断』,也同样时不时就在大会小会中旁敲侧击的拿捏一下崔琥,表示曹氏现在的制度,已经是天下第一,已经是做到了极致,然后再三阐述,如果有人还不满意,可以滚!
滚去关中!
『爱滚去哪去哪!我们绝不留人!』
那人铿锵有力,『代表』了『我们』,在崔琥面前指手画脚。
所以,后来再有人来问崔琥有没有什么『意见』,有没有什么『建议』,都可以『大胆』提,『放心』说,崔琥要么摇头,要么沉默。
来人就很开心、很满意的走了。
上司也因为没有再听到什么『抱怨』,什么『牢骚』,什么『讥讽』,便是心安理得,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表示在他的领导之下,成功的让崔琥这样的刺头,迷途知返,重归大汉正统。
至于南城百姓……
至于基层兵卒……
至于关中新政……
这些问题,崔琥再也不提了。
崔琥最终明白了,他一个人,改变不了大汉制度,他改变不了国家社稷……
他现在能改变的,只有自己的生死。
房外,负责看守他的,有一些是豫州士卒,但是也有一些是他冀州旧识。
往日里,他对这些同乡颇为照顾,此刻,这份香火情便成了他可以利用的缝隙。
营他暗中观察,确定了几个平日里对他较为敬服,且对当前处境同样不满的低级军官和老兵。
利用送饭,或是巡查的短暂间隙,他用最隐晦的语言,传递着信息,也在尽可能的挽救自己,他这一次,准备真的要『润』了……
与此同时,陈群坐镇的中军大帐,气氛同样紧张。
他收到了心腹密报,称被软禁的崔琥似乎有些『不安分』,与外界有隐秘联系。
陈群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他也预料迟早会出现这种情况。
冀州派系的不满,如同岩浆在地下运行,他之前的压制只是暂时封住了出口。
『加派人手,严密监视崔氏及其可能联络之人。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陈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在邺城这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他只能先堵住最明显的裂缝。
然而,陈群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
或者说,他低估了被逼到绝境、抛弃了所有幻想的人,所能爆发出的能量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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