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4章钝刃
李家庄的炊烟总是升得格外早,像是急着要逃离这片土地。李大国家的大儿子李建军,天不亮就蹲在灶台前生火,火星子溅到手背上也不吭声,只默默在裤腿上蹭一下。
“笨手笨脚!”父亲李大国一声吼,吓得李建军手里的火钳差点掉落,“看看你叔家的小伟,人家在县里当技术员了!你连个火都生不好!”
李建军低着头,火星在瞳孔里明明灭灭。他想起昨天在村口遇见堂弟李小伟,对方骑着崭新的摩托车,衬衫雪白,说话时眼睛亮晶晶的。而他自己,穿着堂弟淘汰的旧衣服,袖口已经起毛。
早饭桌上,母亲王秀兰把荷包蛋夹给妹妹:“你正在长身体。”转头对李建军说,“你爸干活辛苦,这个蛋给你爸。”
李建军默默喝着稀饭。他记得六岁那年,不小心打碎一个碗,父亲抄起笤帚就打,母亲在旁边说:“该打!让你不长记性!”从此他端碗时总双手发抖,越怕越容易打碎。
小学时他考了九十八分,欢天喜地跑回家。父亲冷着脸:“怎么不是一百?小伟每次都是双百。”母亲补了一句:“骄傲使人落后。”
后来他考了双百,父亲说:“一次满分算什么,有本事次次满分。” 他再也没考过满分。
初中毕业那天,李建军偷偷报考了县里的职高。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父亲当场撕碎:“念什么职高?浪费钱!跟你叔学修车去。”
叔叔的修车铺里,堂弟李小伟正在玩手机。见李建军来了,抬头笑了笑:“爸,建军哥来了。”
叔叔李小明从车底钻出来,满手油污:“建军啊,你先去把那些轮胎搬过来。小伟,你去买几瓶冰镇饮料。”
李建军费力地搬着轮胎,听见叔叔对堂弟说:“慢点骑,太阳大。” 堂弟应了一声,摩托车轰鸣着远去。
中午吃饭时,叔叔说起小伟被女孩子追的事:“这小子,非要先搞事业。” 转头看李建军,“你得多跟你弟学学。”
李建军低头扒饭,米粒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三年学徒期满,李建军成了镇上最年轻的修车师傅。他的手很稳,能听出发动机最细微的异响。可客人讲价时,他总是涨红了脸,说不出反驳的话。
“你这孩子太老实,”叔叔摇头,“做生意不能这样。”
父亲更常发脾气了:“看看小伟,现在都带徒弟了!你呢?连价都不会讲!”
其实有姑娘对李建军表示过好感。是隔壁理发店的学徒小芳,常来修车铺借工具。有次她悄悄塞给李建军两个苹果,红着脸跑了。
李建军握着苹果,在修车铺后站了很久。他想开口约小芳去看电影,脑海里却响起父亲的声音:“别想那些没用的,先挣钱!”
最终苹果放在工具箱里,慢慢腐烂了。
二十二岁那年,母亲开始张罗相亲。第一个姑娘是邻村的,见面就问:“有房吗?有车吗?”
李建军老实回答:“跟父母住,骑电动车。”
姑娘撇嘴:“我表姐嫁到县里,彩礼八万八。”
回来后,父亲摔了茶杯:“你就不能说正在攒钱吗?脑袋是榆木做的?”
母亲叹气:“小伟相亲,姑娘都愿意倒贴。”
李建军沉默地扫着碎片,想起小时候打碎的那个碗。原来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第五次相亲失败后,李建军开始失眠。他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父亲的鼾声,想起修车铺里那些报废的发动机——外表完好,内里已经锈死了。
第二天上班,他不小心把扳手掉在客户车盖上,砸出个浅坑。客户破口大骂,李建军僵在原地,嘴唇发抖。
叔叔赶来赔礼道歉,客户不依不饶:“你这师傅手艺不行!”
“他平时很细心的,”叔叔解释,“最近可能太累了。”
客户走后,叔叔破天荒地没骂他,只是拍拍他肩膀:“晚上来家吃饭吧,你婶包饺子。”
那是李建军第一次在叔叔家吃饭。婶婶不停给他夹菜,堂弟小伟给他讲县里的趣事。没有比较,没有打压,他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
“哥,”小伟突然说,“要不你来县里跟我干吧?我们店缺人。”
李建军愣住了。
“县里机会多,”婶婶说,“你也该出去见见世面。”
那晚回家,李建军鼓起勇气和父母商量。果然,父亲勃然大怒:“翅膀硬了?敢跳槽了?你以为你多大本事?”
母亲哭诉:“白养你这么大了,就要丢下我们?”
李建军回到房间,看着窗外。月亮很圆,像小时候打碎的那个碗的缺口。
凌晨三点,他悄悄起床,收拾了几件衣服。经过父母房门时,他听见母亲在哭,父亲在叹气。
“......还不是为他好......”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
李建军的手在门把上停留片刻,最终轻轻松开。
他留了张字条:“我去县里了,会按月寄钱。”
长途汽车在盘山路上摇晃,李建军靠着车窗。前排的小孩不小心把酸奶洒了,母亲温柔地擦干净:“没事,妈妈再买一瓶。”
李建军突然泪流满面。
县里的生活并不容易。他和人合租,早上六点起床赶公交。小伟很照顾他,但他明显感觉到,自己学新技术比年轻人慢半拍。
有次客户要求特别苛刻,小伟直接怼回去:“这要求不合理。” 客户反而妥协了。
李建军悄悄问:“你不怕他投诉?”
小伟笑了:“哥,咱们是靠手艺吃饭,不是靠讨好活着。”
那一刻,李建军想起修车铺里那些报废的发动机——其实有些只要更换个小零件就能重新启动。
他开始偷偷观察小伟怎么待人接物,怎么谈价钱,怎么拒绝不合理要求。晚上对着镜子练习:“这个价格已经很公道。”“这个活我接不了。”
第一次独立谈成生意那天,他给小芳发了信息。小芳现在在县里开了自己的理发店,他们偶尔联系。
“恭喜!”小芳回得很快,“我就知道你可以。”
简简单单一句话,让他眼眶发热。
半年后,父亲突然来县里看他。李建军请了半天假,带父亲参观宿舍。
“比想象中干净,”父亲环顾四周,“你妈让我带的腊肉。”
父子俩去小饭馆吃饭。父亲破天荒地没提小伟,也没指责他。
“你叔说,你现在能独当一面了。”父亲突然说。
李建军给父亲倒酒的手顿了顿。
“你小时候,”父亲喝了一口酒,“我总怕你骄傲......我爹也是这么教我的......”
李建军第一次听父亲说这些。
“小伟他爸会来事,我嘴笨,就怕你像我......”父亲的声音越来越低。
那顿饭吃了很久。临走时,父亲塞给他一个信封:“攒着娶媳妇用。”
李建军站在车站,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他打开信封,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叠钱,最上面有张字条:“爸不会说话,但你一直是我们的骄傲。”
风吹皱了字条,也吹湿了他的眼眶。
又一年春天,李建军和小芳确定了关系。小芳说最喜欢他的踏实:“和你在一起,心里特别安稳。”
订婚那天,李家摆了酒席。叔叔拍拍李建军肩膀:“比你弟强,他那些姑娘都不长久。”
父亲喝多了,拉着亲家公的手说:“我这儿子,实在......”
母亲悄悄对李建军说:“你爸现在逢人就夸你。”
酒席散后,李建军在老屋收拾东西,从床底翻出个铁盒。里面是小学那张九十八分的试卷,还有职高录取通知书的碎片,以及这些年他偷偷写的日记。
最新一页写着:“钝刃也是刃,只要找到合适的磨刀石。”
窗外,晚霞满天。李建军想起修车铺里那些被当作废铁的发动机——其实只要耐心调试,很多都能重新发出轰鸣。
就像他,用了二十多年,终于听懂了属于自己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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