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7章 输了

对局室内，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以及柯白逐渐沉重的呼吸声。时间已过去四个小时，棋局进入了中盘最复杂的攻防阶段。

柯白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最初的自信和霸气，在小蓝缜密如机器、却又灵动如鬼魅的应对下，正一点点被消磨。他落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每一次从棋罐中取子，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第一百二十七手，白棋，小蓝。

小蓝的机械臂再次落下白子，一手看似平淡无奇的“小飞”，深入黑棋模样腹地。这手棋初看有些过分，像是在挑衅，但柯白凝视片刻后，心头猛地一沉。

他原本构思了一个宏大的攻击计划，意图凭借中央的厚势，对这片深入的白棋发起总攻，一举确立胜势。

然而，小蓝这手“小飞”，恰好点在了他整个攻击体系的“气眼”上。它并非鲁莽入侵，而是经过精密计算后，找出了黑棋庞大外势中唯一、也是最致命的弱点。如果强行攻击，自己的大龙反而有性命之忧。

“怎么可能…”柯白在心中默念，指尖微微发凉。这步棋的敏锐和深远，超越了他对任何人类棋手，甚至是对过往任何AI的判断。小蓝不仅计算力恐怖，更似乎拥有一种对棋形“本质”的洞察力。

他陷入了长考。规定的三小时基本用时早已耗尽，现在他是在用五次一分钟的读秒机会。每一次读秒声的响起，都像锤子敲打在他的神经上。

观赛厅内，一片寂静。所有懂棋的人，无论是顶尖职业棋手还是资深爱好者，都看出了柯白面临的困境。

“完了…”韩国的朴廷桓九段低声吐出两个字，摇了摇头，“柯白的攻势被这手‘飞’彻底化解了。不仅攻不了，右下角的黑棋还变薄了。小蓝的选点…简直是魔鬼。”

华国的时越九段紧锁眉头：“它怎么总能找到这种‘一子两用’的好点？既安定了自己，又威胁了对方。柯白现在的局面，难了。”

媒体区的记者们虽然棋力不深，但从棋手们凝重的表情和讲解员压抑的语调中，也感受到了风向的转变。之前那些“人类荣耀”的标题，恐怕要临时更改了。

聂九段在贵宾室里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作为老师，他太了解柯白了。此时的柯白，正经历着从自信巅峰坠落的痛苦，以及面对无法理解之强大时的茫然。

对局室内，读秒声无情地催促着：“…58，59，60！柯白九段，请落子！”

柯白几乎是凭借本能，下出了一手最强的抵抗。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已是强弩之末。他的布局雄心，他的中盘激斗，在小蓝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效率面前，如同海浪拍击礁石，虽然声势浩大，最终却只能粉碎成泡沫。

第二百六十三手，白棋，小蓝。

小蓝落下最后一手官子。棋盘上所有的空间都已划定归属，再无争胜之处。

不需要数目，柯白已经知道结果了。

他怔怔地看着棋盘，眼神空洞。黑白棋子交织成的图案，此刻在他眼中仿佛一个巨大而嘲讽的迷宫，他穷尽毕生所学，最终却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理解其中的奥秘。

小蓝的棋，没有惊天动地的妙手，也没有情绪起伏的波动，从头到尾，它只是用最简洁、最有效的方式，将初始的优势一点点转化为不可动摇的胜势。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强大。

裁判长走上前，开始与助手一起谨慎地数目。整个过程在沉默中进行，只有棋子被拨动的细微声响。

良久，裁判长直起身，面向镜头，用清晰而庄重的声音宣布：

“经过数目，黑棋柯白九段，贴目后，输三又四分之三子。本局胜利方为，小蓝。”

“嗡”的一声，柯白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尽管早有预感，但当结果被正式宣布时，那种冲击力还是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他输了。

人类输了。他代表人类坚守的最后一个堡垒，被攻陷了。口袋里的那枚古棋子，此刻冰冷得像一块寒铁。

观赛厅里爆发出巨大的喧哗，有惊叹，有惋惜，有难以置信，也有某种见证历史的激动。

霍桑博士走上前来，他的表情依旧平静，但眼神中多了一丝尊重。

他对着尚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的柯白说道：“柯先生，这是一盘极其精彩的对局。您的勇气和技艺，尤其是中盘那几手强硬的胜负手，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小蓝的评估系统显示，在第一百零二手至一百三十手之间，您的胜率一度非常接近。您已经做到了人类棋手所能做到的极致。”

柯白抬起头，看着霍桑博士，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极致的努力，换来的依然是失败。这种安慰，此刻显得如此苍白。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棋盘一眼，对着霍桑博士和小蓝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这是棋手对局的礼仪，无论胜负。然后，他有些踉跄地转身，走向对局室的出口。

门外，等待已久的媒体蜂拥而上，闪光灯几乎将他吞噬。无数个问题像子弹一样射来：

“柯白九段，您对失败有什么感想？”

“人类围棋是否已经走到尽头？”

“您如何评价小蓝的真实实力？”

柯白一言不发，在安保人员的护送下，艰难地穿过人群。他的骄傲，他的自信，他作为世界冠军的光环，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他看到的，是无数双复杂的眼睛，有同情，有失望，也有对失败者的审视。

回到休息室，他反锁了门，将所有的喧嚣隔绝在外。他瘫坐在沙发上，用双手捂住脸。黑暗中，只有裁判长的宣布声和落子的清脆声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轻轻响起。门外传来聂九段苍老而温和的声音：“柯白，开门。”

柯白没有动。

聂九段在门外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棋输了，但人不能输。我当年输给木谷实之后，你师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开门吧，孩子。”

良久，柯白终于缓缓起身，打开了房门。聂九段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他看着弟子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满是心疼，却没有丝毫责备。他将茶递过去，平静地说：“喝点水。然后，我们一起来复盘。”

柯白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他抬起头，望向老师，声音沙哑地问：“老师…我们…我们以后下棋，还有什么意义？”

聂九段走进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指着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柯白的头，一字一句地说：

“意义就在这里。棋可以输，但追求‘道’的心不能死。小蓝告诉我们，在绝对的计算面前，我们的感觉和经验有多么不可靠。但这不等于我们错了，只是我们走到了一个必须重新认识围棋，重新认识自己的十字路口。”

“从今天起，围棋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一个人类必须与人工智能共处，并向它学习的时代。这不是终结，柯白，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而你，作为亲历者，你的痛苦和思考，比任何胜利都更有价值。”

窗外，夜幕已然降临，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一场划时代的对弈结束了，但它所引发的思考、变革与阵痛，才刚刚开始。

柯白站在窗前，望着这片他熟悉而又陌生的天地，手中那杯茶的热气，袅袅升起，最终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他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而他，必须在这片改变后的废墟上，找到重新站起来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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