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接到一个未知号码的来电时，温祖承正在隔壁刷碗，满手都是泡沫。来电中断后，又接连打过来三次，不像是诈骗电话。温祖承擦干手，接通电话。

“喂？”

“温祖承女士。”对面是一个铿锵有力的中年女子的声音，“我是晏清的母亲，请问您今晚方便过来一趟吗？我想和您聊一聊，晏清......也会在的。如果您觉得方便，我可以派一辆车去接您。”

今晚的晏尺素与上次见面时大不相同了。她穿着便装，头发从发髻里零散脱出，真有一种在自家里的该有的日常模样了。她的眼睛有些肿，遍布红血丝。对此温祖承并未评论，也不感到奇怪：她的一个孩子成了杀人犯，还试图杀死她的另一个孩子。如果对这种事还能无动于衷，那她就不仅仅是不合格的母亲，那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

会客室的墙壁隔音，厚软的地毯踩着很踏实。窗外一树红枫叶在风里跳舞。实木桌子上摆着一套质地上乘的白瓷茶具，树影倒映在桌上摇晃。温祖承短气茶杯，手指一下下在杯壁上无声敲打。

晏尺素抿起嘴：“我要直说了，我很担心晏清的状况。”

温祖承反问：“您不是说要和我谈话的时候晏清也会在吗？”

“她就在这儿呢，只不过和她爸在楼下吃饭。”晏尺素笑了一下，动作生疏而僵硬，“我给他们炒了意面。”

温祖承吹了吹茶水，吹起一层细密涟漪，平淡地说：“晏清不爱吃意面。”

“我亲自做的......”

“那也一样，晏清不爱吃意面。”温祖承打断她，茶杯里的一个浪头凶猛，险些翻越杯沿，“你根本就不知道你女儿爱吃什么吧？”

晏尺素沉默了，她低着头目光躲闪，双手在膝前紧张地交叠。“我知道自己......不算是一位合格的家长，但我完全没想到，过去这几个月来晏清受着多么大的心理压力与折磨，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离开，而她是最后的那个......我完全不知道，她都没跟我们讲过。”

温祖承很想反问一句”她凭什么告诉你们“来出气，但是她没有。如果晏清能与她的父母倾吐此事并得到支援，或许会少发生几起悲剧——或许压根儿不需要悲剧的诞生。原本是可以用糖果解决的事，最后怎么偏偏要动刀枪呢。

这时候开始忏悔也晚了。

今年澜城的四季都美，经济增产，人民幸福指数也名列前茅。这里空气良好，群山环卧，碧江连枝，全然看不出有四个生命悄悄离开了。一个是才走下讲堂、改开网店的特级优秀教师，人到中年，还和二十岁时喝酒喝到一块儿的女朋友相守着，以为可以这样相伴余生。高医生也时常觉得自己很幸运，作为一名心理咨询师，她受女朋友启发而格外关注日益增长的青少年抑郁群体，今年还计划到澜城各所中学办讲座。唐进义退休快十年了，曾经是高校辅导员的他还没有忘记年轻时的科研梦，在院子里种了满园花，还意外种出了孙女在童话书里看到、央求他种的巨形接天荷叶。周莫桑毕业三年，换过九家公司后忍无可忍，终于裸辞，开了一家小酒吧，生意刚起步，还没有回本儿，但她很乐观地说：趁年轻要疯一把，不然以后会后悔的。

他们都没有以后了。

还有第五位死者。法官在法庭上敲锤定音，宣判“被告晏平死刑”的时候，晏平悄悄回头看了一眼被告席。那里一个人都没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被挡在门外等着捕获悲哀的一群记者。站着他身旁的律师叹口气，整理好衣物，资料都已经归类放好，显然律师早就准备离开了，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晏清知道姐姐也是律师，也知道她当年开始研究法律的最初目的，不过是让她父母分开时帮自己父亲多得一些家产，后来宋以轩弄到一笔横财，多好，他们家不用再拆散了。

晏清的家也许不那么快乐，但即使那样，他也很羡慕。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幸福的家庭是什么模样，太遥远了，想象不出啊。

你问他后悔吗。后悔有用吗？没用。那不如一疯到底，也少些怜悯。

他们都没有以后了。温祖承锐利的眼神钻进晏尺素通红的眼底，看见了一个凄苦难耐的灵魂。那凄苦难耐，就像是一个久居深宫的昏庸帝王，第一次看见路有饿死鬼的森森白骨。

会客室的门被突然撞开，晏清几步奔进来挡在温祖承身前。温祖承第一反应便是查看晏清右手的上——还好，她的家人好歹还知道每二十四小时帮她换绷带。晏清却反手夸张着握着温祖承的腕子，宣誓主权一般，厉声说：“我说了不准你私自找她！”

晏尺素难得没有和女儿针锋相对，想要安慰却说不出话来，无谓地在空中做着安抚的动作。

晏清转向温祖承，眉目霎时温柔娇嫩，更带着点撒娇意味：“你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嗯？”

晏尺素试图插话进来。“我是好意的。既然我和你父亲都认可了你的性取向，我只是想告诉温祖承，如果她想和你交往，我们也并不反对......”

“首先，我谢谢你给我做个成年人的权力。”晏清讥讽地说，“其次，我向你俩出柜了，你又凭什么替我做主告诉温祖承？我们甚至都没在一起。”

晏清是以带伤的那只手握着温祖承的手腕，因为温祖承不敢乱动，也不干把手抽离。晏尺素的眼神瞥向对面二人紧紧相握的手，显然无法被说服。

温祖承说：“您和您女儿有很严重的信任危机，先把这个处理好再来管我吧。”

晏清带着温祖承去了三楼她曾经住过的卧室。因为好几天没有通风，积攒了灰尘的潮闷。晏清把窗子打开，微风吹开她的发，露出锁骨，也吹出单薄衣裙下女人窈窕的身段。她眨了眨眼，说：“这里通着风，温老师先去我屋里坐坐吧。”

晏清的卧室陈设竟然比书房还要简约。这里不是她长大的房子，故而没有留下多下生活的痕迹。但晏清拉开床头抽屉找赋予牙刷时，温祖承瞥到一些超市结账区域常见的物品倒备得很齐全，好像还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配色鲜艳的红盒。

“好消息。”晏清把牙刷递过来，如果她看见了温祖承发红的耳朵尖，她很仁慈地没说什么，“现在威胁解除，我又可以明目张胆的追你了。”

“你一直以来还不够明目张胆吗？”温祖承试图笑话她，但说得好像调情，自己倒有些过意不去，“不过你是怎么说服你父母的，突然态度转变这么大。”

“我给我爸写了一封信。温老师想看看吗？”

温祖承说：“取决于你是否愿意给我看。”

“我很想你看。”

晏清走向书桌，只装有一支圆珠笔的笔筒下面压着一封信。信笺又泛黄，莫名如此郑重。温祖承打开信：

致父亲，

这许多年以来，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性取向是不被大众所接受的，这一点才容易学到了。相反，我花了很长时间、很多努力才说服自己，我没有不正常，这一点却是很难学的。不要以为我是为了与你们对抗才变得这样，不是为了惩罚你们那悲剧的婚姻，我早过了那样幼稚计较的年纪。事实上，无论你们意愿如何，我都不会改变我是谁。

但我依然要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坚信你们不应该在自以为是的愚昧中自欺欺人，顽固地坚守那些陈旧观点。我当然知道你们不会在我承认性取向的那一刻拍手叫好说：不论怎样我们都支持你，爱你！那种外国电影里才有可能拍的情节。但我同时还相信，你们有一天会想通、会接受，只是需要时间——不只是你们，总有一天这天下的所有父母、这天下的所有人都会接受，只是需要时间！可我不知道，那一天和死亡，哪一个会先来。

同性恋和异性恋都存在，天经地义，这是科学也是经验是，诗歌也是现实，在远方，也是在你身边的。我们的确是少数，但也绝对比某些自以为是的异性恋主流以为的更多得多。至于感情里的那些丧气事——背叛、伤害、欺骗、厌倦，都是个人问题，与取向无关。看一看您自己的婚姻还不明白吗？

您懂也罢，不懂也罢，我的观点是不变的。

女儿

晏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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