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梁凤嫣坐在雪铁龙里，阖上疲惫的眼睑，靠着窗户小憩。她被任命为此行的长官，开在前面做领头羊，身后跟着一列笨重慢吞的军车。

她们一路往西南方向前行，攀过崎岖的山路，不畏路途险阻，在关口迎着敌人的枪火，用最少的损失换来了最大的利益，准时将军事物资毫发无损地运到重庆的基地。

梁凤嫣是第一次真实地参与战事，因为她的迟钝，好几名将士受梁烨的指令，为了保护她而流血牺牲。在重庆休息的日子里，午夜梦回，无尽的愧疚击垮了她的的神经，是杨芸寄来的回信，把她从深渊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即是带着他们抵御外敌的理想活下去。梁凤嫣走前将遇难的地点绘制成地图上交给参谋部，绕开敌营以最稳妥的路线回上海复命。

临近上海边境，寒冷刺骨的海风袭来，漫长无际的黑夜落起了点点小雪，飘飘扬扬地落在车顶，顷刻，覆上了一层浅薄的白毯。

远处入境的灯塔无人把守，负责探路的士兵拎着油灯从车上下来，谨慎地摸清周围的情况，后颈忽的被狠厉地劈了一掌，当即晕了过去。

闻攸妍遣派的下属将他拖到一旁的荒地，扒了他身上的军装换上，跟同行的人使了一个眼色，两人站在车前一通交流，方才回到车里向梁凤嫣禀报。

“报告大小姐，近日上海局势严峻，总部下达了命令，所有入境人员需白天接受审查才能放行。”

梁凤嫣精神恹恹，只沉闷地“嗯”了一声，停在界线前，老实地等待日出来临。

红阳从东边的低矮山丘缓缓升起，下了一夜的小雪终于停了。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化成一滩晶莹的水珠，顺着弯曲的车盖流在窗户上，折射出红光，闪烁着像是烈士的眼泪。

一辆庞蒂亚克远远驶来，稳健地止在她的旁边。

车窗摇下，倪太笑着唤了她几声，见梁凤嫣仍躺在车椅上闭着眼睛，无任何反应，不禁微恼地皱起眉，下车去，抬手敲了敲玻璃窗户。

随着倪太敲打的声响，她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一下，抿着唇，神色不悦地从梦中转醒。

梁凤嫣闻声看去，目光对焦在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愣了片刻，朝她礼貌地微微颔首:“倪夫人。”

“好久不见。你也是刚收到消息，特意赶回来参加明非墨的葬礼吗？”见她毕恭毕敬的模样，倪太找回了一点面子，握着新买的手包，眉眼弯弯地问她道。

她说的每个字梁凤嫣都明白意思，但是组合起来却是怎么也听不懂。

她撇下眉峰，眼神凛冽地望住她的视线，不自知地加重了语气:“我想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倪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外人传言梁凤嫣和明非墨两个人形影不离，关系好到是上海商界公认的“青梅竹马”。

对于好友的意外去世，肯定一时半会儿的接受不了。更何况她还说得这般轻松，难免会惹她生气，赶忙改口，换了一番正经的说辞。

“前天我在老家收到闻攸妍寄来的信，信上说明非墨被日本人绑了去，救出来的时候面目全非，满身的血痕，没走两步就断气了。明家准备在今天下午，给她办一个隆重的葬礼。唉，真是天妒英才。”

她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打在梁凤嫣头顶，麻痹了所有感官。耳边风声呼啸而过，眼前泛起朦胧的水雾，她背过身，手撑在椅子上，心跳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梁凤嫣在崩溃之际强忍住悲痛，仰起头，哽咽着咬住下唇，抹去满脸泪痕，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没有亲眼见到明非墨的尸体，这件事是否属实还要打一个问号。身为将军的女儿，在战争的特殊时刻，她不能随便被人带了节奏。

“原来是这件事。既然顺路，不如我们一起去好了。”梁凤嫣反应极快，眼眶泛红，神情却是格外的镇静，连忙应和她道。她心里存疑，为了不露怯，面上不动声色地提议:“我们人多，一会儿还劳请倪夫人开在前面领路。”

“小事。”倪太只当她是念起旧事，继而含泪感怀万千，并未多想，浅笑着应了下来。

日出后约莫一个时辰，上头派遣的审查官从市中心徐徐赶来。

上一秒他们还在嘴里啐着不堪入耳的脏话，抱怨事儿多，下一秒瞧见梁凤嫣的阵仗瞬间吓软了腿，腆着脸上去意思地搜查了一番，速即退到旁边枯草丛生的荒地上，让出条道放行。

她们回到各自的车上，摇起车窗，梁凤嫣的脸瞬间浮上一片阴翳。

她垂眸望着沿途萧瑟的景色，默默在胸口处画着十字:明非墨，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空旷的墓园内，受邀而来的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携家属到来。

闻攸妍被他们围在中央，穿着一身黑色裘皮大衣，低头屹立在樯木棺材前，漆黑如夜的墨镜挡住了她的眼睛，让人捉摸不透她此刻的心境。

周遭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讨论起八卦来七嘴八舌的，谈个不停。

有人说她是明家的扫把星，一进门，接二连三地发生一系列怪事。先是克死了家中最有经商头脑的天才明非清，一年前又使得明宇途中被刺，明氏落败，现在连命格最硬的明非墨也间接害死了。

有人指责，自然有人反驳。

她平日里结交的一群狐朋狗友，虽然上不了什么大场面，但胜在义气十足，知晓明非墨的死对她的打击重大，纷纷劝他们少说几句好为祖上积德，闻攸妍一个寡妇在乱世中能活下去实属不易。

柳煜峰带着神父匆忙赶来，顺势站在闻攸妍身边，扬起一抹从容的笑容，温和又不失威严地警示道:“在这样严肃的场合，请大家保持安静。”

他是近年上海政界和商界的大红人，闻言，就在这个周末还靠线人搭上了情报科厅长白云杉。柳煜峰的背景雄厚，许多人都是卖他面子来的，清楚他开罪不得，霎时喧闹的院堂一派寂静。

洋人神父嘴里念念有词，同行负责翻译的先生捧着字典，一字一句地朝他们解释，离下葬还有一刻钟，请大家稍安勿躁，平静地等待死神降临。

柳煜峰摆正手表，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连梁凤嫣的影子都没见着，不免有些心急，压低了嗓音瞥了她一眼:“你确定她绝对会来？”

“说曹操曹操到。”园外的雪铁龙和庞蒂亚克并头齐驱，闻攸妍扶了扶墨镜，勾起唇角，侧身贴在他的耳畔，满怀自信道:“柳先生，好戏才刚刚开场。”

她的眼神炙热，只有按照她的计划实行，才能让明非墨彻底脱离这场闹剧。今日一过，她作为明氏继承人的身份幻灭，失去了致命的威胁，柳煜峰才能对她完全放下心。

至于自己的去从，大不了即是一死。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对于生死之事她已经全然看开了，只希望明非墨能够把她当作是这漫长一生中的一段小插曲，继续幸福快乐地度过她本该拥有的恬静生活，彼此再无亏欠。

雪铁龙稳当地刹在墓园的铁门前，梁凤嫣跟开车的将士吩咐了两三句，转头取下别在腰间的手枪，颤抖着手，笨拙地安上子弹，深呼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向着天空就是一枪。

所有人的视线汇集在她身上，受梁凤嫣的差遣，士兵们训练有素地喊着口令，成列从军车上下来，站在她身后架着枪对向他们，现场倏地乱作一团。

闻攸妍取下墨镜，两行热泪流过脸颊，她红着眼睛上前按住梁凤嫣的手臂，由于隐忍过度，腕间突起的青筋清晰可见，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艰涩地挡住她阻拦道:“梁小姐，这是小墨的葬礼，我不希望她到死都不能落个安宁……”

她悲痛的神情真切，若是换作任何一个人来看都会为她动容。但她是梁凤嫣，是和明非墨从小一起长大的闺中挚友。她不相信以闻攸妍这般深沉的爱意，会忍心让她遇难。

她哭的越是凄惨，梁凤嫣看得越是心凉。

“让开。”她沉下脸色，指腹盖住掰机，抵在她的额间。

见状，柳煜峰应激地一脚踹开眼前的官兵，想冲过去扑倒梁凤嫣，却被人反手死死按在了地上。

闻攸妍直愣愣地注视着她鄙夷的眼神，细眉微蹙，敛去她们之间仅剩的一点和气，周身散发出冰冷阴郁的敌意。

梁凤嫣不吃这一套，狠厉地压住手枪，枪口零距离地印在她的眉心，不耐地冷言道:“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

枝头的乌鸦飞过，乌云成片扎堆，覆住暖阳投射出的白光，昏暗吞噬大地，肃杀之意笼罩在墓园里。不知僵持了有多少分钟，闻攸妍方才落了下风，不情愿地挪开步子，让她直面棺材走去。

梁凤嫣抬手轻轻拂过崭新的棺面，心怀敬畏地半蹲下来，将厚重的板子推开，一个和明非墨身形相似的尸体换了新衣，双手合在一起，安详地躺在棺内。

冷汗刹那渗湿了整片后背，她拢紧眉头，连呼吸都不禁随之变得缓慢。梁凤嫣伸出手，在众人投来的目光下，指尖挑开蒙在她脸上的白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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