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棋盘上的手术刀

“两股绳拧在了一起。”李四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地面吹过的冷风，“田中健一和满铁调查部的人，在医院已经实现了情报互通。我们面对的，是一张网。”

张学铭指尖的茶杯微微一顿，杯中碧绿的茶汤漾起一圈细不可察的涟漪。

网。

这个字眼让他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比预想中更为棘手。

他原本以为只是两条平行的毒蛇，现在看来，它们已经缠绕在了一起，共享毒牙。

“一张网，就一网打尽！”张学良猛地一拍桌子，意气风发。

那本由李四带回来的账目，此刻正被他摊在面前，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地址，在他眼中就是一份唾手可得的泼天功劳。

“我马上调动调查处的人手，封锁全城，按照这份名单挨家挨户地抓！不出十二个时辰，我就把这帮藏在阴沟里的耗子全都给你揪出来，让爹看看，咱们这特别调查处不是吃干饭的！”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全城震动、日谍授首的壮观场面。

“不行。”张学铭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将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张学良的兴奋劲儿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他愕然地看着弟弟：“不行？为什么不行？人证物证俱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这是想用开山斧，去做绣花的活。”张学铭的目光落在地图上，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全城大抓捕，动静太大。抓到的，最多是些外围的小鱼小虾。网中心的毒蜘蛛，一闻到风声，立刻就会切断所有联系，彻底潜伏。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抬眼直视自己的兄长。

“我们安插在医院的那根线，会立刻暴露，死无葬身之地。”

张学良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他当然知道那根线的重要性，可功劳就在眼前，让他就此收手，实在不甘心。

“那我们怎么办？就这么干看着？学铭，这可不像你，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是谋定后动。”张学铭纠正道，“棋盘上的棋子，要一颗一颗地吃。一上来就想掀桌子，只会把自己的王也暴露在外面。”

兄弟二人的争执，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紧绷起来。

一个急于求成，一个稳如泰山，谁也说服不了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名亲卫在门口通报：“大帅，二帅，郭将军求见。”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魁梧、面容黝黑的将领已经掀开帘子，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此人正是奉军元老，郭松龄的老部下，郭将军。

他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煞气，目光直接锁定了张学良。

“汉卿，”他连礼都懒得行，声音洪亮如钟，“我的人向我报告，你最近背着军部，私下调动了不少人手，还抓了我们军械处的人？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你，你这个‘特别调查处’，到底是要查日本人，还是要查我们奉军自己人？”

这番话带着兴师问罪的意味，让张学良的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没想到麻烦来得这么快。

内外交困。

张学良求助似的看向张学铭，却发现弟弟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眼前这位气势汹汹的元老将军，不过是窗外的一缕风。

“郭叔，坐。”张学铭伸手示意，“我哥做事是急了点，但事出有因。您不妨坐下，听我讲个故事。”

郭将军眉头一皱，显然对这个文弱的二少爷没什么耐心，但看在大帅的面子上，还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

张学铭不再与兄长争辩，他站起身，走到那张摊开的账目旁。

他脑中的【历史档案馆】早已高速运转，将账目上的人名与奉军的军官名册，进行着惊心动魄的交叉比对。

“郭叔，您戎马半生，最恨的，应该就是吃里扒外的叛徒吧？”

郭将军冷哼：“谁不恨？”

“那如果我告诉您，您麾下的后勤补给线，早就成了一个筛子，您信吗？”张学铭的手指轻轻点在账本上一个名字上，“这个人，叫小泉敏夫，明面上是日本商社的采购员，实际上，他每个月都能从您的军需官那里，以三成的价格，拿到至少五十匹上好的军用棉布。”

郭将军的脸色微微一变。

“这个人，叫井上宏，是个医生。但他每个月都会去您下辖的兵工厂，为那里的日本顾问‘看病’。而每一次看病，都会带走一批最新枪械的膛线数据。”

郭将军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

张学铭的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一刀刀地剖开郭将军引以为傲的军队肌体，露出里面早已腐烂生蛆的血肉。

张学良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只知道这是一份日谍名单，却完全没想到，弟弟能将这份名单解读到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

“这些，都还只是皮外伤。”

张学铭的声音陡然转冷，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直刺郭将军。

“真正要命的，是插在您心脏旁边的一把刀。”

他停了。

就现在。

“您身边最信任的那个副官，王启年。您是不是很欣赏他？觉得他枪法好，人机灵，还对您忠心耿耿？”

郭将军脸上的傲慢与质疑，在这一刻，寸寸碎裂。

他猛地站起身，双目圆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启年，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甚至救过他的命！

张学铭没有理会他的惊骇，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像是在念一份天气预报。

“明天下午三点，在城西的‘福源茶楼’二楼雅间，他会和他的上线，也就是田中健一的副手，交换一份您未来半个月的详细行程，以及您卫队的换防口令。”

轰！

郭将军只觉得脑子里一声巨响，整个人晃了晃，要不是扶住了桌子，几乎要瘫倒在地。

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人般的苍白。

冷汗，从他的额角、后背疯狂地渗出来，浸透了笔挺的军装。

他不再是那个来兴师问罪的元老。

他只是一个刚刚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被人一把拽回来的下属。

他看向张学铭的眼神，再也没有半分轻视，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与无法言喻的敬畏。

张学良也在这场情报的震撼展示中，彻底醒悟了。

他终于明白，弟弟要的不是一场喧闹的胜利，而是一次精准、致命、不留后患的外科手术。

“二……二帅……”郭将军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颤抖，“请您下令！我……我亲自去清理门户！”

就在这时，房门被猛地推开，李四的身影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他甚至顾不上行礼，快步走到张学铭身边，递上一张揉得发皱的加密纸条。

“二帅，药剂师送出的第一份情报！”

张学铭迅速展开纸条，目光一凝。

“田中健一正在准备一次紧急转移。”他抬起头，看着屋里神情各异的两人，一字一顿地说道：

“一个被列为最高机密的铅封医疗箱，将在明日黎明，通过铁路押送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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