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学术狂人的投名状

药剂室内，空气中弥漫着乙醚和苦杏仁的混合气味，刺鼻又醒神。

首席药剂师背对着李四，花白的头发在煤气灯下泛着一层枯黄的光。

他就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手臂稳定得不像一个年过半百的人，正用玻璃滴管小心翼翼地将一滴墨绿色的液体滴入沸腾的烧杯中。

“嘶――”

轻微的声响过后，一缕白烟升腾而起。

“成了。”他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毒素结构被初步中和，剩下的就是调配广谱性的螯合剂。但是，我还是要问，你口中的那位先生，究竟是谁？”

他的问题像一把手术刀，精准而执着。

从李四踏入这间屋子开始，这个问题已经被翻来覆去问了不下五遍。

这位药剂师对李四的身份、来历、目的统统不感兴趣，他唯一在意的，就是那个仅凭一张毒素描述的纸条，就能精准推断出是“季铵盐与蛇毒蛋白混合物”的神秘人。

那是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渴望。

李四站在阴影里，像一尊不会动的石雕。他严格执行着二少爷的预案，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先生没有名字，或者说，他不屑于用名字这种东西来彰显自己。他厌恶奉天城里那帮尸位素餐的学阀，也看不起穿着军装却对化学一窍不通的蠢货。对他来说，世界只有两种东西――有趣的化合物，和无聊的垃圾。”

这番话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药剂师的心锁里。

“哐当。”

药剂师手中的镊子掉在搪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猛地转过身，镜片后的双眼迸射出骇人的亮光，那是一种混杂着激动、嫉妒与狂喜的复杂情绪。

“厌恶学阀？看不起军方的蠢货？”他喃喃自语，随即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我早就受够了那帮只会争权夺利，连酸碱滴定都搞不明白的废物！也受够了那帮只知道问‘这东西能不能杀人’‘那东西要花多少钱’的官僚！”

他找到了同类。

一个未曾谋面，却仿佛能洞穿他灵魂的知己。

李四沉默不语，静静地看着他表演。

然而，药剂师的兴奋很快被一盆冷水浇灭。他眉头紧锁，烦躁地抓了抓本就稀疏的头发：“该死！解毒剂还需要两种关键试剂，‘二巯基丙醇’和‘氯化钡’。这两样东西被军方列为最高等级的管制物资，我必须向上头申请。”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那个日本军官，叫什么……田中，对，田中健一少尉，马上就要过来进行每周例行巡查。我必须当面向他申请，还要填写那该死的、一式三份的申领表。”

这句话让整个药剂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李四的瞳孔猛地一缩。

日本军官？

巡查？

这意味着，自己随时可能暴露。

他藏在袖口下的手，肌肉已经无声地绷紧，准备应对最坏的情况。

可药剂师的关注点早已偏离了轨道。

他根本没在意李四的死活，他所有的怒火都指向了即将到来的“巡查”本身。

“巡查！巡查！他们懂什么！”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这是对科学的亵渎！是对神圣研究的干扰！那个田中，每次来都像检查军妓营一样，用他那沾满铜臭味的手套摸我的烧杯，问我库存损耗！他懂什么叫损耗？他连分子式都看不懂！”

愤怒让他失去了理智。

李四正在脑中飞速盘算着脱身之策，甚至已经在规划一条从窗户撤离的路线。

就在这时，反转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药剂师猛地停下脚步，双眼血红地瞪着李四，仿佛要把积攒了数年的怨气，对着这位“知己”的使者全部倾泻出来。

“你以为我每天都在做什么？研究？创造？”他嘶吼着，冲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铁皮保险柜前，用一把黄铜钥匙粗暴地将其打开。

“不！我每天都在跟这些东西打交道！”

“砰！”

一本厚得像城砖一样的蓝色硬皮账册被他狠狠地摔在实验台上，震得试管架一阵摇晃。

账册的封皮上用日文和汉字写着――【满铁调查部·特殊物资管理总账】。

“看看！这就是我的工作！”药剂师指着账册，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从德国买来的离心机，要登记！从大连港运来的化学原料，要入库！就连他妈的一支温度计，都要记录领用人的姓名、部门和该死的领用理由！”

“那个田中，就是这些狗屁规矩最忠实的走狗！他以为靠这些表格就能管住我？愚蠢！荒谬！”

药剂师滔滔不绝地咒骂着，唾沫星子横飞。

他随手翻开账册，愤怒地指着其中一页给李四看，仿佛在展示一件绝顶荒谬的艺术品。

而李四，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眼角的余光已经像最精密的扫描仪器，将那摊开的页面牢牢锁定。

他的心跳依旧平稳，但大脑却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运转。

【物资来源：大阪化学株式会社】

【中转仓库：大连7号港秘密仓库】

【分发网络：奉天长春哈尔滨】

【特殊调拨记录：奉天宪兵队，氰化物200克，领用人：渡边一郎】

【紧急申领：奉天兵工厂附近‘德川商会’，硝化甘油稳定剂，数量：三箱】

一行行，一列列，全是日文。

这已经不是情报了。

这是日本人在整个东北后勤补给与特务活动的心脏！

药剂师依旧在咆哮，抱怨着繁琐的文书工作如何扼杀了他对科学的热情。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他对面的那个沉默的男人，正在用眼睛，将这本足以掀翻整个关东军特务系统的最高机密，一字不漏地刻进脑子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稳而有节奏的皮靴声。

由远及近。

药剂师的咒骂戛然而止，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门被推开，一名身穿笔挺军装、戴着白手套的日本军官走了进来。

他面容冷峻，眼神像鹰一样锐利，正是田中健一。

他扫视了一圈狼藉的实验室，眉头微皱，最后目光落在药剂师身上，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博士，我来例行检查。希望你没有因为情绪，耽误了帝国的工作。”

检查过程充满了压抑的沉默。

田中仔细核对着库存清单，不时用手指在蒙尘的药瓶上划过，检查封口的蜡印。

李四像一缕青烟，早已融入房间最深沉的阴影里，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

终于，田中合上了清单，似乎还算满意。

他转身准备离开。

药剂师和李四都暗中松了一口气。

然而，走到门口的田中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鼻翼翕动了几下。

“博士，”他状似无意地说道，“你的房间里，有第三个人的味道。”

药剂师的心脏瞬间停跳。

田中缓缓地回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冰冷如刀，直直地刺向药剂师。

“我闻到了一股……汗味。不是你的。是一种更冷、更沉的味道。”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提醒你一句，任何未经授权的合作，都将被视为对大日本帝国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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