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思念

缥缈阁，后院。

中午时分，阳光明媚，一群飞燕在缥缈阁后院的碧草丛中展翅飞翔。

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些飞燕并不是飞燕，而是一群长得很像飞燕的鱼儿。这些鱼儿体型较小，背鳍漆黑，胸鳍又长又宽，仿佛是鸟类的翅膀。

飞鱼群被一道看不见的透明结界阻隔，只能在后院中徘徊，飞不出缥缈阁。——这些是燕鳐鱼，也叫做飞鱼。

昨晚，元曜和狮火从海中回来，穿越结界时行程匆忙，一时间也抓不到别的鱼，只看见一群燕鳐鱼飞过海面，狮火便用鲸族送给元曜的透明羽衣随意捕捉了一些，用以敷衍离奴。

离奴十分喜欢，听说这些飞鱼还会飞翔，便想要飞鱼在缥缈阁里也飞起来。

白姬便施了一个小法术，让飞鱼在缥缈阁里飞翔。

元曜和狮火从海中回来时，已经是天光乍明，东方泛白。

狮火担心光臧察觉它夜不归宿，交代完毕之后，带着鲸族送给它的龙涎香，急急忙忙地赶回太初宫里去了。

元曜十分疲累，他把鲸珠递给白姬，就去睡下了。

白姬、离奴熬了一夜，也都十分困乏，见元曜平安回来，也都去睡下了。

离奴醒来之后，就开心地去看它的飞鱼。它一边在古井边洗漱，一边观看飞鱼，琢磨着拿它们做一道什么菜。

洗漱完毕，离奴去厨房生火，洗米，熬了一锅粥。

小黑猫飞奔到后院，在草丛之上捕捉了一条飞鱼，打算先煮一锅鱼片粥，试一试飞鱼是什么味道。

元曜也起床了，他洗漱完毕之后，一边打开店面，一边想起昨夜的海中之行，只觉得恍惚如梦，不太真实。但是，看见堆在里间的三个大包袱，和那条挂在河图洛书屏风上的透明披衣，他又肯定了自己真的去了一趟海中。

白姬起床之后，刚洗漱完毕，就说肚子饿了，离奴急忙端上煮好的鱼片粥。

白姬、元曜、离奴三人一起品尝飞鱼粥。

“味道还行。”

白姬评论道。

“海鱼的味道似乎比河中之鱼更加鲜美。”

元曜津津有味地喝着飞鱼粥。

离奴一边喝粥，一边品评道：“这飞鱼的味道比小蝶差了些。不过，也还行。”

一听离奴说起小蝶，白姬、元曜顿时不说话了，双双低头沉默地喝粥。

吃完了早饭，不，午饭，白姬去二楼换了一身窄袖胡服，打算出门。

“轩之，跟我去门一趟吧。”

元曜本来正在一边看店，一边发愁，思索该怎么写《神龙赋》，听白姬叫自己出门，也就收敛了诗情与愁绪。

“出门去哪儿？”

元曜问道。

“崔宅。”

白姬答道。

元曜也就不再多问，跟随白姬一起出门了。

安业坊，崔宅。

一路上，白姬告诉元曜，之前她来过崔宅，见过了崔简，并与崔简达成了一桩协议。——崔简交出定海神珠，她保全崔简的家族，并替他将定海神珠还回乌衣国。

白姬兑现了承诺。

这次去崔宅，就是告知崔简这件事。

崔宅的庭院仍旧美丽且充满生机。

新柳吐碧丝，桃花映粉团，，三三两两的黑色燕子飞来飞去，满地青草之中，是假山乱石和一处人造的黑色洞穴。

黑色洞穴仿佛一座黑色的坟墓。

这一次，元曜进入了崔简的洞穴卧房。一别数日，崔简的身体已经病入膏肓，他不得不躺在卧室的病床上接待白姬和元曜。

因为昨晚去过乌衣国，并且还进入过王宫，元曜发现崔简在自己的卧室布置上十分用心地还原了乌衣国的洞穴和洞穴里的陈设，一切家居摆件都跟乌衣国十分相似，甚至连凹凸不平的墙壁上，都挂着一些关于乌衣国的丹青画卷。——这些水墨丹青都是崔简自己画的，画的是烙印在他心底的记忆，有的画着月色下的商船和连绵起伏的海岸线，有的画着坟墓一样排布的洞穴，有的画着一座夕阳西下的黑岩海岛，与海边的黑色羽翼的人。还有一幅女子的肖像，画中的黑衣女子雾鬓风鬟，面如杏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元曜一看，就认出画中女子是玄音。

崔简发鬓斑白，面如死灰，正躺在一块黑色的巨石上。巨石平滑如床，床头的部分是天然形成的崎岖石珊瑚。石床上铺着柔软的被褥，床边放着一张梨花木案，木案上是一些药石与碗盏。碗盏之中的汤药剩了一大半。

崔简的身体十分虚弱，已经吃不下那些大夫开的治病续命的金石汤药了。

崔简看见白姬与元曜到来，强撑着让婢女扶起了自己，然后屏退了几名仆婢。

元曜发现，一只虚幻的飞燕一直停留在石珊瑚上，它安静且悲伤地望着垂死的老人。——正是玄音。

白姬看见了玄音，却也当作没有看见。

白姬没有与崔简寒暄问礼，她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已经将定海神珠还回了乌衣国。

崔简的脸上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容。

“太好了。我终于放下了心中的一块石头。虽然神珠不是我偷走的，但是我总是问心有愧，觉得我有责任把它还回去。”

崔简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些往事的碎片。

定海神珠是中土术士偷的，术士和商船船长不仅偷走了神珠，还从皇宫中偷走了一些宝物。

崔简跟着商船一起逃离了乌衣国。

中土术士虽然不是好人，但是看在是同乡的份上，他对崔简还不错，一路上十分照顾他，商船抵达中土之后，他真的给了崔简一些盘缠。

崔简风尘仆仆地回家，见到父母亲人，久别重逢，欢喜不已。不久，他又因为生计所迫，再次来到泉州，跟着熟人的商船扬帆起航，航海行商。

这一次，崔简的运势开始变好，无论他贩卖什么货物，总是像有天佑一样，能够获得最高的利润。

不知不觉，二十年过去，崔简累积了很多财富，变成了富甲一方的海商。同时，他也结了门当户对的婚姻，娶妻纳妾，生了一些子女。

一开始，崔简并不后悔自己当年的选择，他还十分庆幸自己逃离了乌衣国。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概是双鬓覆雪，皱纹开始爬满额头时，他的心湖突然荡漾起一点涟漪，崔简突然地就开始想念乌衣国，想念被他弃之不顾的玄音和孩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崔简开始频繁地做梦，他总是梦见乌衣国，梦见和玄音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梦见他们襁褓之中的孩子。

崔简有一位温柔贤惠的妻子和一群年轻美丽的姬妾，也有成群的子女和孙辈，可是他就是很想念乌衣国的玄音，很挂念那个被他抛弃的孩子。

午夜梦回，白日思念，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不可遏制的渴望，他强烈地想要回到乌衣国，想去看一看玄音和孩子。——这股执念与渴望，与他当年想从乌衣国回归中土一样强烈。

如果可以的话，崔简宁愿抛弃现有的一切，回去乌衣国，陪伴在玄音和孩子身边。

一念心起，人便会被愿念驱使着行动。

从此，崔简一次又一次地在南海航行。在每一次航行之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将商船航线往记忆中的乌衣国的方向行驶而去，但是每一次航行都是徒劳，无论他再去那片神秘的海域多少次，他已经无法再回到乌衣国了。

崔简又想起了那位中土术士。他不惜千金，通过自己的关系网，在南海各国发下悬赏通告，寻找那位中土术士。可惜，那术士云游四方，行踪缥缈，也不知踪迹。

就这么折腾了几年，崔简一无所获，可是他想回到乌衣国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了。

一次航海中，崔简居然在南海遇见了当年的中土术士。

术士被敌人伏击，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独自俯趴在海中的一块飘荡的浮木上。

崔简一开始只以为是遭遇海难的人，出于仁心与道义，他让水手们救起了浮木上的人。

救上来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苦苦寻找的术士。

崔简急忙让船医救治，可是术士命数已尽，回天乏术，已经无法救活了。

术士也认出了崔简。

崔简急忙向术士询问去往乌衣国的办法。

术士只是摇头，回答他。

“不可能回去了。当年我就告诉过你，让你相好，一旦离开乌衣国，你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崔简十分失望。

术士恳求崔简将自己的尸体带回中土，安葬在故乡洛阳。临死之际，他还拿出当年在乌衣国偷窃的定海神珠，说是临终遇见崔简，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因果，并将神珠送给了崔简。

崔简望着定海神珠，又勾起了乌衣国的回忆，只觉得心中无限惆怅。

回到中土之后，崔简花重金雇人将术士的尸骨送去洛阳，并将他厚葬在邙山之中。

此后的岁月中，崔简又在南海来回了几趟，全部都是徒劳，他仍旧无法回到乌衣国。

这期间，崔简的妻子因病去世了，他就更加想念玄音了。

一年又一年，崔简逐渐老迈，身体也渐渐衰弱，他在航海时生了一场重病，险些病死。等回到泉州时，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海上的颠簸，从此也就不再航海了。

狐死首丘，人老思乡，崔简把商船和产业的经营都交给了几个儿子，并把一些年轻的姬妾打发了，自己带着一些仆人离开泉州，回故乡洛阳定居。

崔简虽然回到了洛阳，可是他内心深处更想回去的地方是乌衣国。他当年有多想逃离乌衣国，现在就有多想回去乌衣国。

崔简思念玄音，他把洛阳的房舍按照记忆中的乌衣国来布置，并把自己的房间布置成他与玄音当年一起生活的洞穴。

当年，玄音告诉他，乌衣国民是海燕之神的后裔，于是崔简爱屋及乌，不许任何仆人伤害春天飞来崔宅的燕子，他让春来的飞燕在庭院里筑巢，并且还给燕子提供水食。

久而久之，崔宅庭院里的飞燕越来越多。

崔简很喜欢这些飞燕，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坐在庭院之中，看着这些远来的飞燕，回想起当年在乌衣国的时光，思念着玄音，牵挂着孩子。——这些停留在庭院里的飞燕，能让他的心中产生一些莫名地慰藉。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再给崔简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会选择留在乌衣国，陪伴玄音和孩子。

可是，世界上没有如果，时间也无法倒流，崔简总是被后悔与思念折磨得肝肠寸断，痛哭流涕。他多想在有生之年再回乌衣国，将偷窃的定海神珠归还给对他很好的国王，他多想再见一见他深爱的玄音和无比牵念的孩子。

如今，神珠已经归还了，崔简只剩下一个强烈的愿望。他希望在临死之际再见玄音一面，对她倾诉自己的歉意与思念。

崔简一把抓住白姬的衣袖，流泪道：“白姬大人，我知道您不是普通人，您既然有办法让国师放弃神珠，也有办法将神珠送还乌衣国，那您肯定有办法让我再见玄音一面。求求你，再实现我的这个愿望吧！这对你来说，一定不是困难的事情……求求你了……我有很多金银珠宝，我可以全部给你……求求你，让我再见玄音一面吧……”

那只虚幻的飞燕用一种无比悲哀的眼神望着崔简。

白姬十分冷淡地对崔简道：“崔相公，虽然让你见玄音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但是我不能答应你。你给我再多的金银珠宝也没有用，因为你不是我的客人。甚至，将神珠归还乌衣国，我也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缥缈阁的客人。你的愿望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不会实现你的愿望。”

元曜觉得崔简十分可怜，想要劝白姬让他看见玄音。可是，当他看见那只悲哀的飞鸟，他又觉得崔简想不想见玄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玄音想不想再见崔简。

一切应该由玄音来选择，而不是崔简。

白姬带着元曜告辞离去。

崔简十分悲伤，万念俱灰。

白姬回头望了一眼垂死的老人，道：“如果你真的想要再见玄音，不如对着空庭里的飞鸟祈祷，说不定会有奇迹。”

崔简浑浊的眼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白姬和元曜行走在崔宅之中，虚幻的飞鸟一直盘旋在他们的身边。

白姬在空庭里的桃花树下，伸手采撷了一朵桃花。

白姬闭目，口中念念有词，一点闪耀的金光顺着她的指尖被注入到桃花之中。

粉红色的桃花化作了金色。

白姬将桃花递给飞鸟，温柔地道：“玄音，如果你想让他看见你，就吞下这一朵桃花。它能够让你的身形被人看见，声音被人听见。我能看出，死气已经覆盖了他的灵台，他已经时日无多了。让他心怀遗憾与愧疚痛苦地死去，还是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得到释怀与解脱，由你来决定。他辜负了你，你可以选择不原谅，让他痛苦地死去。如今见与不见，一切都由你。”

一阵微风吹过，飞燕展翅，掠过白姬的手，收下了金色的桃花。

“多谢白姬大人。”

白姬和元曜离开了崔宅。


　　(https://www.dindian55.com/html/4844/4844274/43860554.html)


1秒记住顶点小说网：www.dindian55.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dindian5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