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神珠

月上中天，春风缥缈。

后院，廊檐下，东北方向悬挂着一串铭刻着神秘咒文的铜制檐铃。这是一串永远也不可能发出响声的风铃，因为它没有铜铎。

“铃铃——叮铃铃铃——”

此时此刻，没有铜铎的檐铃却响了起来。

白姬从闭目养神中睁开了眼睛，笑了。

“轩之，去开门。光臧国师来了。”

里间中，元曜本来已经等待得困倦，正爬伏在青玉案上，打着瞌睡。他听见白姬的吩咐，便站起身来，拿了一盏油灯，去外面开门了。

小黑猫本来蜷缩在贵妃榻上睡觉，听见客人来了，也只能睁开眼睛，化作人形，站了起来。

离奴一边伸懒腰，一边嘀咕道：“这牛鼻子要做客，也不知道早点来，早点走。三更半夜上门，整夜就没法睡，老是熬夜不睡觉，难怪他长不出头发。”

白姬离开后院，走入了里间，跪坐在青玉案边，等待着光臧的到来。

元曜打开缥缈阁的大门，就看见光臧和狮火站在门外。

光臧一身华服，戴着假发，他的两道火焰浓眉画得十分用心，衬托得双目炯炯有神。

狮火威风凛凛，金鬃飞扬。

见元曜开门，狮火礼貌地道：“姑父好，我和国师来做客了。”

元曜担心今晚白姬和光臧会打起来，所以满腹心事，忧心忡忡，也没有心思去纠正狮火叫他姑父的细节，只道：“光臧国师，小吼，请进。白姬已经恭候多时了。”

光臧点点头，走进了缥缈阁。

为了避免麻烦，白姬一向不让光臧寻找到缥缈阁，为此她还做了一个防备光臧的结界。今晚，才特意把结界打开。

光臧一走进缥缈阁，便被各种物灵的气息吸引，目光四处逡巡。他对普通的宝物不感兴趣，便以灵力感知，发现有很多仙家的宝贝也隐藏在不知名的空间。仙家的宝贝一般都和长生有关，这勾起了光臧灵魂深处的渴望，让他的内心蠢蠢欲动。——这也是白姬不让光臧找到缥缈阁的原因。看不见，不知道，不接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能够杜绝人类不切实际的欲望，让他们少一些贪婪，少一些妄念，少一些罪孽。

光臧走进里间，他的目光顿时被河图洛书屏风吸引，他快步走到屏风旁边，一边观看一黑一白两道龙形星图，一边喃喃道：“四象二十八宿，天极如龙。你这河图是上古失传的那一版，是最古老的排布方法，比现在流传的河图多了三垣，现在找不到这一种了。据说，长生的秘密都隐藏在三垣之中。”

白姬笑了，道：“国师，那三垣没有隐藏什么长生的秘密，只不过是我推演过去、现在、未来的一个标示而已。”

光臧顾不得跟白姬打招呼和寒暄，直接道：“龙妖，能不能把这河图洛书屏风卖给本国师？价格随你要。”

白姬一口回绝，道：“不卖。我缺不了它。我习惯用它观察宇宙，推演时空。少了它，我的时间荒野就做不成了。”

光臧十分失望，他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河图洛书屏风，来到了青玉案边，跪坐在了白姬的对面。

狮火向白姬行礼之后，便安静地蹲在了一边。

因为毕竟是请客，也不好一开始就进入正题，白姬便按照礼节客气地跟光臧寒暄，说着一些多日不见，近日如何之类云淡风轻，无关痛痒的场面话。

元曜急忙去取了早已烹好的玉露茶，又端上来一盘金乳酥，一盘水晶龙凤糕，一盘波斯干枣，招待客人。

狮火是狻猊，不爱吃东西，喜欢闻香。元曜不知道狮火也会来，没有提前准备香料。元曜想起了堆在自己房间里要凿碎的龙涎香，就急忙去取了一些碎香，又拿出博山香炉，放在狮火面前，替它点燃。

袅袅烟雾从博山香炉中升起，仿佛是一帘缥缈的幽梦。

狮火闻着海中的龙涎香，顿时有些思乡，不由得一边闻吸，一边泪眼婆娑。

离奴在后院升起了红泥火炉，准备烤青竹鱼给客人吃。

白姬笑眯眯地道：“离奴已经开始烤鱼了。国师，您要喝酒吗？我有陈年的金谷酒，和新酿的桃花春，你想喝哪一种？”

光臧道：“喝酒之前，还是先把正事说了吧。你没事也不会邀请本国师来缥缈阁。说吧，究竟是有什么事？”

白姬笑道：“国师神通广大，智慧超群，什么都瞒不了您。是这样的，听说国师您最近想要定海神珠，为了得到神珠，正在威逼一位叫做崔简的老海商。我想劝国师您放弃定海神珠，因为那是海国之物，我要将之还归乌衣国。”

光臧道：“原来，是这件事情。”

光臧沉吟了一会儿，道：“龙妖，实话告诉你吧，不是本国师要定海神珠，而是武皇陛下想要定海神珠。本国师只是替武皇陛下办事而已。”

白姬一挑眉毛，问道：“武皇陛下为什么想要定海神珠？”

光臧倒也诚实，并不隐瞒，把事情的缘由说了出来。

原来，崔简搬迁到洛阳之后，也把定海神珠带到了洛阳。

太平公主一向喜欢收集奇珍异宝，她的幕僚之中，有人从海商口中得知了崔简的定海神珠。在道家的古籍记载中，定海神珠不仅可以洁净污水，平定风暴，还是炼制不老之药的材料。

太平公主就把定海神珠的事情告诉了武则天。

武则天召来光臧，问他定海神珠是不是可以炼制不老神药，光臧从道家古籍中查阅出，确实有这种记载。

武则天一心想要永葆青春，就动了夺取定海神珠的心思。作为一国之君，武则天还要树立明君的正面形象，不能亲自出面，于是就让光臧去办。也就是，光臧自称看上了定海神珠，去找崔简强取豪夺。武则天看上的东西，是一定要弄到手的。只要神珠到手，无论产生什么严重后果，哪怕是让崔简家破人亡，光臧都会得到武则天的庇护，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元曜闻言，十分震惊。

“光臧国师，您身为一国之师，德高望重，应该规劝帝王的不当行为，让帝王走向正路。你怎么可以助纣为虐呢？”

元曜道。

光臧也很为难，他仰头喝下一杯酒，把一肚子委屈如同竹筒倒豆子一样倾泻而出。

“书生，你不要看本国师现在还是国师，比起在长安时，本国师早就失宠，也没什么威望了。武皇陛下现在信佛，她宠信的是宣扬大云经，歌颂净光天女的僧人，和白马寺的那些俊俏和尚。武皇陛下重佛，一些江湖上的降妖除魔的术士异人也都剃了头，受了戒，成为了和尚。现在白马寺里的那些和尚连降妖除魔的事情都包揽了，本国师成了可有可无的闲人。本国师的弟子跟白马寺的小和尚起了冲突，受了委屈，本国师都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多言。你说，本国师连和尚都不敢得罪，哪还敢逆帝王的心意，归劝武皇陛下？肯定是武皇陛下说什么，本国师就做什么了。”

元曜一听，张了张嘴，却无话可说。

狮火在旁边听见了，道：“国师，我早就劝你别当这破国师了，俸禄也没多少，整天还受那些小秃驴的闲气。你不如跟我一起去东海，我俩自在逍遥，无拘无束。”

光臧骂道：“你闭嘴。本国师才不要跟你去东海！”

狮火委屈闭嘴。

白姬替光臧满了一杯玉露茶，道：“看来，是我误会国师了。我还以为是国师您迷失本心，变得骄傲跋扈，仗势欺人。没想到，你也有苦衷。武皇陛下想要定海神珠，这就有点麻烦了。”

白姬一时也没有好主意，只好邀请光臧、狮火一起去后院的廊檐下，大家一起喝着新酿的桃花春，一边赏月闲聊，一边品尝离奴现烤的青竹鱼，蘑菇与竹笋。

狮火不爱吃东西，只爱闻香料燃烧的烟雾，而这次闻的是难得的海中龙涎香，勾起了它的思海之情，它就更加喜欢了。

狮火吸了一炉香，两炉香，三炉香……

元曜一直不停地给博山香炉中添加龙涎香。

白姬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正在沉醉于香雾之中的狻猊，又看见香炉边放着的龙涎香，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一个主意。

白姬侧身，对坐在自己身边的元曜说了一句什么。

元曜会意，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去往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元曜搬出了一个木箱子。

元曜把木箱子搬入后院，放在光臧面前，打开了箱子。

木箱子里面，放着最大块的完整龙涎香。

光臧睨目一看，发出了赞叹。

“龙妖，你这缥缈阁里果然藏着很多宝贝。这龙涎香的品质，比贡品好多了，这么大的块头，又那么完整，举世难见。”

狮火闻言，又开口道：“国师，咱们能买一些龙涎香回去吗？这龙涎香太好闻了，我好喜欢。”

光臧大声道：“没钱，买不起。你就在缥缈阁里闻吧。”

狮火十分委屈。

白姬笑道：“国师真是见外了，龙涎香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宝，小吼喜欢的话，待会儿您就带一些回去吧。是送您的，不收银子。”

光臧道：“龙妖，你想让本国师替你做什么，就直说吧。”

白姬笑道：“国师聪明绝顶，智慧超群，在您面前什么都隐瞒不了，那我就直说了。因为一些缘故，我必须得到定海神珠，并且保全崔简和他的家人。也就是说，我得让武皇陛下打消得到定海神珠的念头。我思来想去，能让武皇陛下打消念头，就只能让她知道，她想要的神珠，其实是废物。并且，用另一件宝物转移她的视线，让她忘记神珠。”

光臧追问道：“龙妖，你仔细说一说。”

白姬眼珠一转，道：“国师，您去告诉武皇陛下，说在我这缥缈阁里看见了举世罕见的千年龙涎香。你说你看见的龙涎香香体完整，巨大如磨盘，里面隐隐散发灵光，很可能藏着鲸族的鲸珠。一鲸陨落，万物生长，鲸珠才是可以令万物长生的奇珍异宝。凡人佩戴鲸珠，可以美肤驻颜，容光焕发，永葆青春。您再去买通一些权威的道士，比如江城观里那些贪财的老道士，把道家古籍修改一下，抹去定海神珠的神奇之处，并且在坊间放出风声，说定海神珠其实只是普通的夜明珠而已，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些功效。太平公主和武皇陛下的耳边，你亲自去吹这个神珠是废珠的口风，并说服武皇陛下放弃神珠，转寻鲸珠。我也会去武皇陛下面前，一边展示千年龙涎香，一边替你把这场谎言做得圆满。”

光臧想了想，迷惑地道：“龙妖，你让本国师办这么多事情，又是贿赂道友改古籍，又是在坊间制造谎言，又是冒着杀头的危险蒙骗武皇陛下，骗她放弃神珠，一通折腾下来，你倒是能够虎口夺食，得到定海神珠。本国师有什么好处？不干，本国师才懒得替你鞍前马后地效力呢。”

白姬灿然一笑，笃定地道：“国师，你肯定会帮我的。”

光臧轻蔑一笑，道：“不可能，你给本国师多少银子，多少龙涎香，本国师也不蹚这浑水。”

白姬笑眯眯地道：“只要国师肯帮我，我就让你把缥缈阁里的河图洛书拓印一份，并且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三垣与天极的秘密，我还可以让你参观一次我的时间荒野。——那是你们修道寻仙之人终其一生，穷尽一世，也无法窥探到的深奥天机的一角。”

光臧一听，顿时精神一振，火焰眉都仿佛燃烧起来了。

“龙妖，请务必让本国师鞍前马后，为你效力！你给本国师一个月时间，不，七天就够了，本国师一定让武皇陛下忘记神珠，改求鲸珠！”

白姬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笑道：“成交！”

光臧也举起了酒杯，与白姬碰杯。

“成交。”

元曜望着这一道一妖狼狈为奸，一起愉快地深夜密谋，制造欺君谎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如何，虽然过程不能深究其道德性，但是目的还是好的，至少崔简能够在强权之下，保全家族与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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