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旧瓦新痕》
周守业坐在太师椅上,端着景德镇瓷碗,慢条斯理地吹着茶沫。他穿着藏青色长衫,面容清瘦,眼下挂着两团青黑,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
“听说你今儿个上房顶了?”他眼皮也不抬。
丽媚站在堂下,心里微微一紧:“西厢房屋顶漏了,我去看看修缮得如何。”
周守业轻笑一声,放下茶碗:“周家的太太,什么时候需要亲自管这些杂事了?叫下人去便是。”
三姨太坐在一旁削梨,尖声道:“姐姐是心疼新来的长工吧?我瞧那矮个子男人倒是结实,难怪姐姐多看几眼。”
丽媚脸色一沉,正要反驳,周守业却摆摆手:“罢了。这几日战事吃紧,城里不少人家都遭了殃。赵管家,把贵重物品都收拾收拾,随时准备撤到乡下去。”
厅里一时寂静,只能听见三姨太削梨的沙沙声。
夜幕垂下时,又下起了小雨。丽媚躺在床上,听见远处隐约的炮火声。她翻来覆去,忽然想起王铁柱腿上的伤,不知那云南白药他用了没有。
披衣起身,她悄声走出房门。长工房还亮着微弱的油灯光,窗纸上映出一个人影,正低头做着什么。
丽媚轻轻叩门。
里面一阵窸窣声,片刻后门开了条缝。王铁柱穿着粗布汗褂,露出结实的臂膀,手上拿着那瓶云南白药。
“太太?”他略显诧异。
丽媚目光落在他腿上,伤口已经清洗过,撒了药粉,但包扎的布条仍是昨日她那方手绢。
“我来看看你的伤。”丽媚压低声音,“能进去吗?”
王铁柱迟疑一瞬,侧身让开。
小屋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蓑衣斗笠。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被褥,却叠得整整齐齐。桌上油灯旁,放着几本旧书,书页泛黄卷边。
丽媚有些惊讶:“你识字?”
王铁柱点头:“读过几年私塾。”
这倒出乎丽媚意料。她拿起最上面一本,是《三国演义》,书页间还夹着些手抄纸条,字迹工整有力。
“你既读过书,为何做长工?”
王铁柱沉默片刻,声音低沉:“乱世之中,活命已是难得,哪还顾得上体面。”
丽媚不再多问,目光转向他的伤腿:“我帮你重新包扎吧。”
不等他拒绝,她已经取出随身带来的干净布条和清水。王铁柱只好坐在床沿,任由她处置。
灯光下,丽媚第一次仔细看他的脸。他约莫三十出头,方脸阔额,眉骨很高,眼睛深邃得看不清情绪。鼻梁挺直,嘴唇厚实,下颌线条硬朗。算不上英俊,却有一种粗犷的男人气。
她小心地解下那方手绢,发现洗得干干净净,连血迹都淡了许多。
“洗干净了,”王铁柱突然开口,“本想明日还给太太。”
丽媚没接话,专注地清洗伤口。弹片划出的口子很深,皮肉外翻,看得她心里一抽。
“这伤得找大夫看看,感染了可不得了。”
“不必,”王铁柱摇头,“从前在部队里,比这重的伤也自己扛过来了。”
丽媚抬头:“你当过兵?”
“长沙会战时候的事。”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丽媚不再多问,仔细为他包扎。油灯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动,时而交织,时而分开。
包扎完毕,丽媚正要起身,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震得窗户嗡嗡作响。她吓了一跳,脚下不稳,向后跌去。
王铁柱伸手扶住她。他的手臂结实有力,手心滚烫,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温度。
又一声爆炸传来,较前次更近。油灯晃了晃,险些熄灭。
“是炮击,”王铁柱神色凝重,“太太该回房去,这里不安全。”
丽媚却站着不动。他的手臂还环在她腰间,温度透过衣料传来,让她想起昨日在屋顶上的那个瞬间。
“你害怕吗?”她突然问。
王铁柱愣了一下,摇头:“习惯了。”
“我害怕,”丽媚轻声说,“每天都怕。”
这是她第一次对外人说出这话。在周家,她永远是那个端庄持重的大太太,不能怕,不能慌,不能示弱。
又一发炮弹落下,震得房梁簌簌落灰。王铁柱下意识将她护在身下,宽阔的后背挡住可能落下的瓦砾。
那一刻,丽媚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味、药味和泥土气息的味道,不香,却让人莫名安心。
炮声渐远,王铁柱松开她,后退一步:“冒犯了,太太。”
丽媚整理了一下衣襟,忽然瞥见床头放着个小木雕,是只展翅的鹰,雕工精细,栩栩如生。
“你雕的?”
王铁柱点头:“闲着无事,雕着玩。”
丽媚拿起木鹰,触手光滑,显然是经常摩挲:“很好看。”
她放下木鹰,走向门口,忽然回头:“明日你去镇上找李大夫看看腿,就说是我让去的。”
“不必——” “这是命令,”丽媚打断他,“周家的人,不能带伤干活。”
走出长工房,雨已经停了。夜空中有云层散开,露出几颗星星。丽媚深吸一口湿润的空气,觉得心中某个角落似乎也透进了一丝光亮。
回到房中,她意外地发现周守业坐在她床上,正抽着水烟袋。
“去哪了?”他吐出口烟圈,眯着眼问。
“睡不着,去院里走了走。”丽媚平静地回答。
周守业打量她一番,忽然笑了:“那新来的长工,你觉得如何?”
丽媚心下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干活还算卖力,怎么了?”
“没什么,”周守业磕了磕烟袋,“老赵说他是从长沙逃难来的,身上有枪伤,怕是当过兵。这年头,兵和匪有什么区别?你少与他接触。”
丽媚点头:“知道了。”
周守业起身向外走,到门口又停住:“对了,明日你去三姨太那儿拿些钱粮,分给下人。战事紧,得收买人心。”
门关上后,丽媚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窗外的星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
她忽然想起王铁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藏着什么故事?一个读过书、会雕木工、当过兵的人,为何会沦落到周家做长工?
夜更深时,炮声完全停了。丽媚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方洗净的手绢,上面还残留着药味和他身上的气息。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漫长的夜,似乎不再那么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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