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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佛前香烬,故人之影


翌日,天光未亮,京城还浸在一层蟹壳青的湿雾里。

锦绣苑的灯却先醒了。

帘栊半掀,烛火被晨风压得低低的,像垂死之人的喘息,偶尔“啪”地爆个灯花,惊得檐角栖雀扑棱棱四散。

沐云笙坐在镜前,乌发未挽,只着一件素白中衣,襟口绣着极浅的银云纹,冷光闪动,像将晓未晓的星。

她指尖拈着一柄乌木梳,自头顶一梳到尾,动作极慢,仿佛每一下都在把胸腔里翻涌的恨与痛,硬生生梳进发丝里。

——今日,是母亲顾瑜玥的忌辰。

五岁丧母,记忆早已斑驳成灰,可是那份血脉相连的温度,却在每个寒夜里,像火炭般灼得她生疼。

前世,她蠢到认贼作母,蠢到在沈玲儿膝下撒娇,蠢到连母亲牌位前的一炷香都没点过。

那一世,她死时,有何颜面去见母亲?

这一世,她要亲自去护国寺,为母亲点一盏长明灯。

向沈玲儿告假时,荣禧堂里炭火正旺,烘得人面颊发烫。

沈玲儿倚在榻上,怀里揣着鎏金手炉,指甲上的蔻丹艳得近乎狰狞,只懒懒抬了抬下巴:“早去早回,莫误了宫里规矩。”

一句“宫里规矩”,像一把钝刀,把“忌辰”二字割得七零八落。

沐云笙垂眸,掩去眼底的冷光,福身退下。

帘子落下的瞬间,她听见沐婉柔极轻的一声嗤笑,像锈钉划瓷——

“忌辰?最好是,有命去,也有命回。”

……

马车驶出西角门,青帷小车,毫无纹饰,像一口会移动的薄棺。

念霜坐在对面,膝上横着一把软剑,剑鞘用灰布缠了,与车壁同色。

车辕颠簸,沐云笙靠在冷硬的车壁上,闭目假寐时。

黑暗之中,母亲的脸渐渐地浮现——

不是灵堂上那张蒙着白绢的模糊轮廓,而是很遥远、很温暖的一瓣笑。

她看见母亲坐在木梨花树下,把一本书塞进她手里,指尖带着淡淡的药香:“小笙儿,世界很大,别把自己困在井底,追求自由自在,不受束缚。”

画面一转,却是在天牢里,她被剜走双眼,被砍断手脚,浑身鲜血淋漓,多么绝望与恨。

——“娘,我回来了。

这一世,女儿定会护住顾家,查明真相,为您讨回公道!

请您在天之灵,保佑女儿……”

她在心里一字一句念,每念一句,便像把刀尖往胸口推一分,疼,却畅快。

……

护国寺坐落于西山脚下,古木参天,香火鼎盛。

晨雾未散,山门外已排起长队,善男信女们怀捧高香,烟雾缭绕里,人脸模糊成一片灰白的浮萍。

沐云笙下车,帷帽垂纱,白得近乎无情。

她不走正殿,不随人潮,绕过长廊,径直往后殿的长生殿。

那里供奉往生牌位,清静,也清冷。

殿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像谁在半空里,用指甲刮擦生锈的铁。

长生殿内,檀香袅袅,梵音低唱。

青砖地冰凉,她跪上去,膝盖立刻被寒气裹住,像被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关节。

供桌上,一排排乌木牌位,像一片沉默的森林。

她请了三炷香,火苗在指尖窜起,映得她眼底发红,像一瞬盛开的曼珠沙华。

香火插入香炉,烟缕笔直上升,却在半空被风掐断,猛地折向她,像母亲的手,温柔而颤抖地,抚过她的脸。

沐云笙叩首,额头抵着青砖,冷意顺着眉心一路钻入颅腔。

她在心里默念——

“娘亲,笙儿回来了。

您若在天有灵,请看我如何一刀一刀,剜出那些人的黑心。

您若在地有知,请听我如何让这京城,为您哭丧。”

她跪了许久,久到三炷香燃尽,香灰跌落,碎成无声的泪。

念霜站在三步外,看着小姐单薄却笔直的脊背,忽然觉得,那像一柄藏在鞘里的剑,正被黑暗一点点,缓缓拔出。

……

出了长生殿,日头已高。

阳光穿过云层,白得发冷,像一层霜,覆在寺院的每一重屋脊。

沐云笙却觉得胸口更闷,仿佛那三炷香,把多年积压的浊气全勾了出来,却找不到出口。

“去后院竹林走走。”

她低声吩咐。

护国寺后山,有一片金镶玉竹,是了尘大师清修之所,寻常香客不至。

竹径幽深,风过时,叶片互相撞击,发出“沙沙”的碎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悄悄咀嚼谁的名字。

阳光被竹叶切割,洒下斑驳的光斑,落在她月白的裙角,像一地碎银子,却捡不起,也捂不热。

她驻足,指尖抚过一株歪斜的修竹,竹身有一道极细的裂痕,像被利器划过——

裂痕里,渗出极淡的竹汁,清冽,却带着苦意。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嘴角那抹再也擦不回去的血线,同样清冽,同样苦。

就是这一瞬,身后传来脚步声——

沉稳,缓慢,带着岁月沉淀的威仪,也带着,说不出口的颤抖。

她回头。

十步外,一位中年男子立于竹影里。

一袭常服,玄青为底,暗银流云纹,像夜潮在深海里悄悄奔走。

他面容俊朗,眉骨稜朗,却偏有一双微微下垂的眼角,盛着终年不散的忧郁。

阳光穿过竹叶,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一池被搅碎的月影。

他看见她的脸,整个人猛地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箭矢当胸穿过——

“阿……阿玥?”

那声音极低,哑得不像人声,像是从记忆最深处,硬生生撕出来的。

沐云笙下意识后退半步,帷帽白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她完整的眉眼——

远山黛,秋水眸,一点朱砂唇,冷白肤色,在竹影里像一瓣初绽的雪梨。

男子瞳孔骤缩,眼底涌起极致的震惊、恍惚,与铺天盖地、来不及掩饰的痛楚。

他只是在极短的失态后,迅速收敛情绪,拱手,声音沙哑得如同磨砂:“在下……唐突了,小姐的容貌,酷似一位故人。”

酷似故人?

沐云笙在心里咀嚼这四个字,每一个,都像一块烧红的炭,滚过舌尖,烫得她发疼。

他会是谁?

沐云笙搜索记忆,却毫无头绪。

母亲早逝,外祖家虽亲近,似乎并无这样一位气度非凡的亲戚。

她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前世今生,毫无印象。

“阁下是……”

她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轻。

一旁的小沙弥匆匆跑来,双手合十:“宇文施主,方丈师祖请您过去。”

——宇文?

沐云笙眉心微不可见地一跳。

京城皇姓,便是宇文。

此人被称为“施主”而非“王爷”,可气度却分明龙章凤姿。

他是谁?

他口中的“故人”,又是谁?

疑问像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血,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小沙弥离去。

背影在竹林里渐行渐远,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通往过去的河,却无人再能渡。

……

沐云笙站在原地,指尖无意识地攥紧,竹汁从指缝渗出,清苦的气味混着檀香,像一场未醒的梦。

忽而,身后“吱呀”一声——

竹林尽头,一间一直紧闭的禅房门,缓缓开启。

身披红色袈裟的老僧,眉须皆白,面容枯槁,眼神却澄澈如婴。

他手持念珠,缓步而出,阳光落在他肩上,像给他镀了一层极淡的金粉,却掩不住那身枯寂——

像一株千年古柏,外皮早已皲裂,内里却仍有清泉在流。

他目光穿越竹林,精准地落在沐云笙身上,仿佛已等候多时。

双手合十,口诵佛号,声音苍老,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阿弥陀佛。

小施主,老衲等候已久。

缘生缘灭,谁生谁死,浴血契机,因此归来……

你,终于来了。”

风骤起,竹叶狂舞,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风里咯咯作响。

阳光被撕碎,光斑四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金雨,落在她月白的衣角,也落在她忽然攥紧的指尖。

她抬头,望向老僧——

那一瞬,她仿佛看见,自己前世冷宫里的血,与今生即将踏上的刀山,在同一视线里,轰然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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