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未营业
沈照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片令人窒息的老街区的。他像个被抽走了魂的空壳,脚步虚浮地晃荡在回“随光小铺”的路上。阳光刺眼,街道喧嚣,可落在他眼里,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死寂的灰。耳边反复回荡着老匠人的叹息、老吴昏迷前那刻骨的恨意、还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又无力的跳动声。
世界在他眼前扭曲、褪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荒谬和自我憎恶。
他走到离小铺不远的一个街口,扶着冰冷的墙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呕吐出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轻快、甚至有些得意的声音,从他身后响了起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毫无防备的后心:
“哟?沈老板?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沈照野猛地一僵,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小李就站在几步开外,双手插在兜里,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嘲讽和玩味的笑意。他换了一身新衣服,头发梳得整齐,整个人看起来精神焕发,甚至有点春风得意,与之前那个哭哭啼啼、绝望无助的“孝子”判若两人。他上下打量着沈照野那副失魂落魄、形容枯槁的模样,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带着一种欣赏猎物垂死挣扎般的残忍趣味。
沈照野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小李,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小李轻笑一声,迈着悠闲的步子走近,甚至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沈照野的肩膀,以示“安慰”。
沈照野像被毒蛇碰到一样,猛地触电般甩开,后退一步,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小李的手停在半空,也不尴尬,脸上的笑容反而加深了,那笑容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怜悯和嘲弄。
他收回手,耸耸肩,用一种清晰、平静、甚至带着点仿佛为你着想般的“语重心长”语气,开口说道:
“沈老板,别这么看着我嘛。”他歪了歪头,眼神戏谑,“我真的没骗你。”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沈照野骤然变得更加惨白的脸色,才慢悠悠地继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沈照野最痛的地方:
“你瞧,你确实是个…‘好人’。热心肠,愿意信人,肯帮忙。这世道,像你这样的‘好人’,可不多了。”
他把“好人”两个字咬得极重,像在咀嚼什么恶心的东西。
“只是啊…”他拖长了语调,笑容越发灿烂和残忍,“这世上光当‘好人’可不够,‘好人’也得擦亮眼睛,长长脑子,对不对?不然…容易帮倒忙,是吧?”
他向前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秘密,语气轻快得像在唱歌:
“谢谢你啊,沈老板。真的。谢谢你帮我‘拿’回‘我家的东西’。”他再次强调了“我家的东西”,眼神里全是得意的讥讽,“也谢谢…你推的那一把。啧,真是…省了我天大的麻烦。”
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最后上下扫了沈照野一眼,笑容冰冷:
“行了,看你这副样子也挺可怜的。我就不多打扰了。保重啊,沈——‘好人’。”
说完,他再没看沈照野一眼,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双手插兜,脚步轻快地转身,汇入人流,扬长而去。那背影,写满了阴谋得逞后的畅快和轻蔑。
沈照野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阳光明媚地洒在他身上,温暖不了他半分。他只觉得一股冰寒彻骨的冷水,从头顶猛地浇下,瞬间冻僵了他的四肢百骸,连血液都凝固了。
“好人”。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钢针,一遍又一遍,疯狂地穿刺他的耳膜,扎进他的心脏,绞碎他的神经。
好人…好人…好人…
是啊,他是好人。一个被骗子玩弄于股掌之间、亲手将受害者推向深渊、还沾沾自喜以为做了好事的…天字第一号大好人!
巨大的自我憎恶和价值虚无感,如同黑洞般骤然爆发,瞬间将他彻底吞噬!他所有的信念、所有的坚持、所有“随光”的意义,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沦为最可笑最可悲的垃圾!
他腿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瘫软地滑坐到地上,像一滩烂泥。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的嘶气声。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却不是悲伤,而是纯粹的、彻底的崩溃和毁灭。
世界在他眼前彻底碎裂、崩塌、化为齑粉。
日子像一潭死水,粘稠、沉闷,不起一丝波澜。
“随光小铺”的玻璃门上,一直挂着那块手写的“暂停营业”的小木牌,边缘卷曲,落了一层薄薄的灰。藤蔓无人照料,有些枝叶开始泛黄卷曲,失了往日的水灵。门口的几盆小花蔫头耷脑,泥土干裂。
铺子里,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旧咖啡渣和淡淡霉味的沉闷气息。
沈照野几乎不再下楼。他整日蜷缩在阁楼那张狭窄的床上,用一床厚重的、似乎能隔绝一切的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只受了重伤、躲回巢穴舔舐伤口却迟迟无法愈合的兽。
他醒着,又好像一直睡着。时间失去了刻度。
窗外的天光从清晨泛着凉意的鱼肚白,慢慢挪移到正午刺眼的亮白,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木地板上投下一条窄窄的光带,能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沉浮。那条光带又慢慢拉长、变淡、染上昏黄,最后彻底隐没,被窗外巨根平台上幽蓝的星光藤蔓照明取代。
他就那么躺着,眼睛半睁半闭,目光空洞地落在天花板的某处霉斑上,或者窗外那片一成不变的、被窗框切割的天空。呼吸清浅得几乎听不见。
床头柜上放着半杯水,放了不知多久,水面也落了些许灰尘。旁边还有几片拆了封却没动过的干面包,边缘已经发硬。
他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渴。只觉得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沉重的疲惫,压得他连翻个身都觉得耗费心力。
胃里偶尔会泛起一阵空洞的抽搐,提醒他这具身体还需要维系。他便极其缓慢地、像个生锈的机器人一样坐起身,机械地咀嚼几口冰冷的面包,再灌下几口凉水,然后重新摔回枕头上,继续那场无止境的、清醒的休眠。
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又或者听到了所有声音——窗外风吹过藤蔓的沙沙声,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楼下时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这些声音放大又缩小,扭曲成一片无意义的背景噪音,吵得他头痛,却又无法真正隔绝。
脑子里更吵。小李那张带着嘲讽笑意的脸,老吴昏迷前那双充满恨意的眼,邻居们复杂疏离的目光…这些画面碎片像坏掉的放映机,反复闪烁、切割、重叠,永无休止。伴随着这些画面的,是那句淬了毒的话,循环播放:
“保重啊,沈——‘好人’。”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好人…
他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带着潮气的枕头里,试图阻挡那无孔不入的噪音和画面,却是徒劳。
阁楼的楼梯口,那个柔软的猫窝空了很久。里面曾经铺着的小毯子还保持着被压出凹陷的形状。旁边那个印着鱼骨头的小碗,也干干净净。
阿满走了。
那天之后,它就再没回来过。没有跳上窗台,没有咕噜声,没有那些响在脑海里的意念。
它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沈照野知道。他知道阿满这次是真的走了。被他那些混账话,被他那愚蠢的“正义感”,被他亲手搞砸的一切…给气走了,或者说,失望透了。
他甚至连去找它的念头都没有。他有什么脸去找?又有什么资格去找?
他就该这样烂在这里,发霉,腐朽,变成这间昏暗阁楼里的一部分,和那些落满灰尘的杂物一起,被所有人遗忘。
夜色渐深,窗外星光藤蔓的幽蓝光芒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破碎的光斑。
阁楼上,只有一床厚重的被子,勾勒出一个蜷缩的、几乎静止不动的轮廓,和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空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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