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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大厦倾塌


马纨心跳如擂鼓,“你想怎么做?”

柳菡摇了摇头,在马纨紧蹙的眉头下,掷地有声地落下一字,“等。”

“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至多半月,怡香院必有一难,届时你可光明正大地从这里走出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马纨和柳菡在怡香院再遇的同时,曹颙受曹寅嘱托,前往江西景德镇御窑厂,挑选皇上南巡时,放在行宫的陈设瓷器;同时,协助御窑厂十二花神杯的绘制和烧造的工作。曹颙带着校刊一部分的《全唐诗》,随运送万年贡米的江西粮道,一同赶赴景德镇。

临行之前,曹颙将寻找马纨之事全权托付给了陈鹏年,并嘱咐曹颐,一旦马纨回府,便第一时间书信给他,他好抽空赶回。

只是,曹颙想多了。

御窑厂始建于洪武二年景德镇的珠山之麓,是规模最大,工艺最精的官办瓷厂,在这里生产的所有瓷器,专供宫廷皇室赏玩之用,不得向外流传,这便对烧造的瓷器有了最高的要求。皇上喜爱唐诗,更爱景德镇的青花瓷,十二花神杯作为皇上在皇宫中用的酒杯,容不得曹颙半点马虎,因此,别说是抽身,入了这御窑厂后,曹颙便再没了自己的时间。

所谓十二花神杯,十二件为一套,一杯一花,腹壁一面绘画,另一面题诗,诗句出自《全唐诗》。每只杯上绘一种应时花卉,指代历史上的著名女性,并题上相应的诗句。花神杯要求形体轻巧秀美,胎薄釉润,青花鲜艳,纹饰优美,而造型又要古朴多样,基于种种,曹颙在最初的设计稿纸上,难免要费心敦促。

这日,督陶官臧应选兴冲冲登堂入室,“颙大爷,花神杯的第一批瓷样出来了,您要不要随我一道过去瞧瞧!”

自然是要的!曹颙想看看这些日子的成果,两人一拍即合,直奔御窑厂而去。

御窑厂内温度与外头全然不同,曹颙刚一入内,便闻到了空气中刺鼻的烧煤味,再往里头深入几步,两人额间已经开始沁出了汗珠,在窑厂的角角落落,工匠们正埋头处理着素胚,他们沉默的耐着高温,专心致志。

尖锐的破裂声划破寂静的空气,那是瓷器破碎的声响,曹颙心头一震,朝着声源处看了过去——不远处,几个工匠动作干练地挥着手中的铁锹,往眼前的瓷器挥斥而去,不过片刻,精美的瓷器便化成了满地碎片。

臧应选顺着曹颙的目光看了过去,解释道:“那都是他们烧造出来的东西。”

曹颙闻言愈发不解,“烧造工序复杂,瓷器成型之前要历经种种烤制,如此处置岂不是浪费了……”

臧应选摇了摇头,“御窑厂的瓷器不像元朝蒙古人拿去换马那样,都是要被摆进宫廷里供人观赏的,但凡有一星半点的瑕疵,那都是杀头之罪。”他解释的同时,引着曹颙往御窑厂内走,而随着他们的深入,工匠亲手销毁瓷器的情况便越来越多。

臧应选指着这些工匠继续解释,“为了保证不出问题,御窑厂能做的,就是对这些烧造出来的瓷器百里挑一,那些没有入选的,便只剩下了这样的结局。”

曹颙心头一震。

御窑厂里的每一件瓷器都是工匠们精心制作而成,凝聚了他们所有的心血,就像是被他们赋予生命的骨肉,可如今却因为一些细小的瑕疵,要将它们亲手砸毁——曹颙看着那些工匠眼底隐隐的沉痛,以及地上一块块碎片,一道道裂痕,心也在被狠狠刺痛。

百里挑一,选上的进宫受万人敬仰,淘汰的粉身碎骨埋深地下,这些瓷器的命运与工匠遥相呼应,他们付出的种种艰辛,最终换来的,不过是成就摆设一件,曹颙心中滋味颇是复杂。

怡香院。

自从跟柳菡定下半月之期,马纨心中便始终惴惴,等待的过程如同一场漫长的煎熬,每一秒都让马纨如坐针毡。

终于,当官府亲兵围上怡香院的那刻,马纨有了一种尘埃落定之感。

为首的亲兵五官周正,厚唇宽腮,看起来颇为亲和,他的目光在楼中逡巡了两圈,没找到像样的话事人,索性在堂中扬声问了起来,“管事的呢?”

正问着,巧姐儿言笑晏晏从后堂走了出来,“今儿是什么好日子,怎的有这么多官爷光临我们这小地方,来来来——”巧姐儿手绢轻挥,示意两侧的丫鬟伺候人入座,只是还没等下面的人有所动作,那宽腮亲兵便已抬手打断了她,“闲话不叙,我今日过来,是奉命来同管事做个交涉。”

亲兵说完,指着整幢怡香院点了点,“皇上南巡在即,为了端正社会风气,知府大人有意整顿江宁所有的青楼妓院。”话落,亲兵从旁边人手中接过了一则告示,递到巧姐儿手中,“这怡香院不日便会被改建成乡约讲堂,用以宣讲圣谕,所以你这下面的人抓紧时间收拾,尽快搬离。”

巧姐儿脸色大变,“官爷您可明鉴,我这怡香院做得可都是正经生意,与那些专做皮条的勾栏作坊可不一样,再怎么改革,也断断轮不到我们头上啊!”

亲兵摆了摆手,“这事儿是上面做得决断,你跟我说没用。”

“那知府大人何在?”

巧姐儿急声追问,打定了主意是想要官府收回成命。

亲兵哑然,正犹豫着该如何回应,却听到知府陈鹏年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改革妓院之事,不仅百姓拥护,皇上也是赞同,怡香院如今声名鹊起,在江宁一枝独秀,若想推进改革,少不得从你们入手。”

亲兵们闻声开道,引陈鹏年走到巧姐儿跟前。

“至于乡约讲堂……”陈鹏年看向巧姐儿,语气淡然,“怡香院坐落在人流往来之处,自是最适宜每月宣讲圣谕的。”

陈鹏年气定神闲,但巧姐儿哪里肯就此罢休!

她为了皇帝南巡之事筹谋良久,就等着月余后挣个盆满钵满,可临门一脚,等来的竟是所谓的妓院改革!满腔心血付诸东流,巧姐儿觉得天都要塌下来!她从红莺手中接过钱袋,婉约笑着递到陈鹏年手中,“知府大人,这事急从权,我怡香院几百人丁,哪能一朝一夕的遣散,莫不如行个方便,待……”

巧姐儿剩下的话,在对上陈鹏年肃穆的脸色时,咽了回去,她意识到:这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

果不其然,在巧姐儿哑然的时候,陈鹏年给了她最后通牒,“怡香院内百余口人丁,今日你若是允,本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往不提;若是不允,那本官就坐下来一笔一笔账目跟你盘算。”

虽然陈鹏年没有把话挑明,但巧姐儿却听懂了他言语之中的威胁。

青楼妓院里,多的是来路不明的丫鬟姑娘,此事可大可小,就看陈鹏年要如何定罪,巧姐儿攥着帕子的手狠狠用力,如玉的指尖甚至陷入了皮肉,难道要搬出‘那位大人’来与陈鹏年谈判?

思忖间,门帘后跑来一小厮,“巧姐儿。”

他低低唤了一声,在巧姐儿身边耳语了两句,巧姐儿脸色一变,最终沉着脸,冷声道:“即刻着院内所有人收拾东西,戌时后搬离怡香院。”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在江宁有过短暂辉煌的怡香院,在这次妓院改革中销声匿迹,没了这座魔窟,巧姐儿没办法限制楼中所有人的去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楼中护院将众人的钱财一应收入自己囊中,权当是这些丫鬟姑娘缴的赎身费。

“巧姐儿,那马纨……”

红莺知道巧姐儿对马纨有恨,在善后时免不得要多问一句。

“陈鹏年坐镇在外,你想让我怎么对付她?”

巧姐儿语气颇是愤慨,却又透着股无能为力,她看着窗外随风招展的四季海棠,越看越是心烦,索性将头别转到了一边,“且让她再快活两日,等此间事了,我自会找她算算总账。”

现在时局特殊,她不宜高调。

红莺得了巧姐儿这话,会意点头,将马纨的卖身契一道归入了遣散之列,准备一会儿将人打发离开。

红莺抱着一叠卖身契准备下去安排,只是刚搭上门,却听见巧姐儿淡淡说道:“一切结束后,你也走罢。”

“巧姐儿!”红莺震惊地转身,手中环抱着的卖身契散了一地,可她这会儿也管不上这些,小跑到巧姐儿身前跪了下来,带着哭腔央求,“红莺无处可去,巧姐儿是这些年待红莺最好的人,红莺只想留在您的身边!”

巧姐儿也不是铁石心肠,但她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顾不到旁人,巧姐儿精于算计,锱铢必较,但此刻,却还是舍了二百两分给红莺,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今后万万不要再入这声色行当。

主仆二人回望彼此,眼神流露的,是风月场里难得一见的真情。

马纨和碧月怎么也没想到,她们竟会以这样的方式重获自由。两人劫后余生,看向对方的眼神里皆是千帆过尽的感慨,她们相信,走出这里,以后自有天高海阔。

收拾好贴身之物,马纨和碧月再次朝着怡香院的大门走去。

这一次,再无任何人能拦住她们的去路。

“纨姑娘?”不远处,有道讶异的声音看着马纨的背影响起,他有些不确定,但不过片刻,这人的声音愈发激动,“纨姑娘!纨姑娘!留步!”

这动静不小,所有人都不由被吸引去了目光,不看还好,一看,众人皆是惊出一身冷汗,眼下喊着马纨的,可不正是刚刚在堂前公然落了巧姐儿面子的江宁知府陈鹏年!

这马纨究竟是什么来头,竟与江宁知府有旧交?!

众人惊心胆战地交换着眼神,作为当事人的马纨却是一脸莫名,她怔愣看着疾步朝自己走来的陈鹏年,“大人这是……”

马纨与陈鹏年不过几面之缘,自然不认为两人有多深厚的情谊。

“纨姑娘让我好找,可否借一步说话?”

马纨对陈鹏年的印象不算差,更何况这次若不是他,也断没有自己和碧月的自由,马纨恭敬不如从命,亦步亦趋地跟着陈鹏年,避开众人的视线,来到后院站定。

“纨姑娘。”陈鹏年开门见山地朝马纨作揖赔礼,“当初在织造府,你的那一番话着实惊世骇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忘了向织造求情,后来我时常懊恼,那日我若没有传你来议事,兴许你还好好待在织造府。”

马纨不以为意地摆手,“我说得不过是肺腑之言,当日所说种种,我至今不曾后悔,织造府内无人与我观念相同,被赶出来也是迟早的事。”

陈鹏年闻言神色复杂,“皇上是明君,纨姑娘当日之言实在冤枉。”

“若真如大人所言,我在南巡时请求圣上为父翻案,他可会愿意?”

陈鹏年一怔,随即摇头,“马守中的案子是由皇上亲自裁夺,金口铄金,若是翻案,可是在打圣上自己的颜面。”

无法承认自己错误的皇帝,算得什么明君。

马纨嗤之以鼻,随即朝陈鹏年行礼告辞,只是这礼才行到一半,陈鹏年便出手扶住了她,“曹家兄妹正满江宁的寻你,你若是愿意,我带你回江宁织造府?”

曹颙……曹颐……

马纨光是想到这两人,便觉得心口一阵抽痛,这是她在织造府内最美好的回忆,只是,她想到柳菡的指控……马纨拒绝了陈鹏年,“我当日是被曹老爷赶出来的,不可能再回织造府了。”

罢。

陈鹏年见马纨如此坚持,便也不再相劝,但他受了曹颙所托,自然想帮衬帮衬马纨,陈鹏年从自己的钱袋中摸出了几两银子,递到马纨手中,“若是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记得给颙大爷回信,免得让他记挂担心。”

马纨听着曹颙的名字,心中思绪万千:记挂的又何止他一人,自己离开织造府的每一天,都不曾停止过对他的思念。马纨攥紧手中的碎银,朝陈鹏年道过感谢后,转身回到了碧月的身边。

而与此同时,总督府中。

总督大人噶礼面色如常地坐在政肃风清的牌匾之下,而跪在他下首的,赫然是不久前解散了怡香院的巧姐儿。

“属下辜负了大人的厚望,没能护住怡香院。”

噶礼用茶盖刮了刮茶沫,放在鼻尖轻嗅片刻后,朝巧姐儿摆了摆手,“翻篇了。”

他四两拨千斤地将事情揭过,可怡香院到底是巧姐儿一年多的心血,哪能轻易舍得,她目光不解地看向眼前之人,“属下不懂,大人为何就此妥协,倘若您让知府卖个情面,此事……”

咚。

噶礼将手中的杯盏放在茶几上,发出掷地有声的声响,巧姐儿心下一震,缄默垂头,“是属下多嘴了。”

噶礼讳莫如深地看了一眼巧姐儿,半晌后轻笑出声,“若能用一个怡香院来换陈鹏年的项上人头,那是一笔极为划算的买卖。”

什么?

巧姐儿听得一头雾水,但噶礼却不欲多作解释,他起身,几步踱到窗边站定:自从陈鹏年拒绝自己征收赋税的提议,噶礼便知道,这并非自己能掌控的人,他早有想换掉陈鹏年之意,只是噶礼原本还思忖该如何运作,却不想陈鹏年自己送上了门。

想到这,噶礼不由转了转自己的玉扳指,眼底尽显嗜血之意,“巧姐儿,我有桩事要让你帮我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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