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复返

少女正抱着膝盖蹲在地上，泪痕未干的脸颊还泛着红，忽闻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是李承勖去而复返了。

他腰间玉带松了半寸，许是方才走得急，发间玉簪微微歪斜。

见她这副模样，他眉头微蹙，眼底翻涌着心疼，却又带着几分无奈的纵容，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风：“你啊，真是一点不让我失望。”

柳玉娘抬头望他，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时竟有些发怔。

她原以为他早已去了书房，却没想他会折回来。不等她开口，李承勖已俯身拾起落在她肩头的花瓣，而后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卷《春秋》，慢悠悠翻开来。

他竟就这般陪着她，不劝也不问，只安安静静地看书。

柳玉娘起初觉得莫名其妙，心里还有几分无语——哪有人这般安慰人的？

可渐渐地，她听着书页翻动的轻响，听着他的呼吸声，那颗因悲伤而慌乱的心，竟慢慢沉了下来。

仿佛李承勖周身自带一股安定的气场，能将她所有的焦躁与绝望都轻轻抚平。

只是李承勖看书的心思，显然没在书页上。

他目光落在字里行间，却时不时抬眼望她，那眼神毫不遮掩，带着几分直白的关切，像是怕她再偷偷哭起来。

柳玉娘被他看得不自在，又忍不住觉得好笑，方才积压在心头的悲伤与绝望，竟被这几分笨拙的关心冲淡了些。

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嗔道：“你真是闲的没事干！好好的书不看，总盯着我做什么？”

李承勖闻言，非但没收回目光，反而合上书卷，挑眉看她：“我看自家夫人，碍着谁了？倒是你，方才哭得那般伤心，这会儿倒有精神拌嘴了。”

“谁是你家夫人？”柳玉娘别过脸，耳尖却悄悄泛红，“我不过是觉得你碍事罢了。”

“碍事？”李承勖故意逗她，伸手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方才是谁扑在我怀里哭，说心里委屈的？这会儿倒嫌我碍事了？”

柳玉娘被他戳中心思，脸颊更红，伸手推了他一把：“你胡说！我何时……”

话未说完，她这才发觉，方才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竟在这几句拌嘴中，淡去了一点。

李承勖见她情绪渐渐平复，眼底的担忧也散了些。他站起身，故作正经道：“大小姐，既然你这么嫌弃在下，在下便先告退了。这回可是真告退了，绝对不杀你一个回马枪！我保证！”

柳玉娘扭过脑袋，不看他，声音却软了些：“油嘴滑舌！”

李承勖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缓缓离去。脚步声渐远，庭院里又恢复了寂静。

柳玉娘望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竟又汹涌而来——仿佛方才的温暖只是一场短暂的梦，梦醒后，她依旧是那个被生父抛弃、在王府里如履薄冰的孤女。

她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尘土，一步步走回自己的闺房。房门“吱呀”一声关上，将庭院的风光隔绝在外，屋内瞬间显得冷清起来。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开始细细盘算自己如今的处境。

这晋王宫，终究是晋王李克雍做主的地方。他手握兵权，性情暴戾，手下的人命数不胜数。

他的这些光荣事迹，柳玉娘是一刻也不敢忘。

她如今虽脱了贱籍，是王宫的世子侧妃，本质上却没有家族支撑，依旧是王宫里的孤女，若不小心惹怒了哪位权贵，或是被卷入后院纷争，春分、谷雨的下场，便是她的前车之鉴。

她首先想到的，是李承勖的生母曹夫人与嫡母刘夫人。

曹夫人出身低微，因生下李承勖而母凭子贵，本身又是宠妃，平日里待人温和，从不轻易苛责下人；刘夫人是晋王的正妃，端庄持重，虽对后院之事还算上心，却也从不多管闲事。

柳玉娘曾奢望过，她在李承勖身边的时候，这两位夫人或许能护她一二。

可如今想来，她的生身父亲尚且能为了生儿子，将她当作货物卖掉，更何况这两位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贵妇？

她们或许不会主动刁难她，但也绝不会为了她，去得罪任何人。

若真有一日，她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这两位夫人大抵也只会袖手旁观，绝不会为她出头。

接下来，便是李承勖。他待她好，是真的。

幼时她在王宫里被其他丫鬟欺负，是他替她出头；她满心盼着想寻父，是他默默帮她打听消息；今日她得知真相崩溃痛哭，是他陪在她身边，耐心安抚。

这份好，她记在心里，也忍不住心动。

可心动归心动，她却不敢全然相信。人心易变，感情更是脆弱。他如今待她好，或许是真的有几分情意，可这份情意能维持多久？

是一年，还是两年？抑或是，他只是觉得她新鲜有趣，待新鲜劲过了，便会将她弃如敝履，如同对待那些过了时的玩物？

她不敢赌，也赌不起。她早已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不会再轻易相信“一生一世”的承诺。

最后，便是那位未来的世子妃——韩静华。

韩家是太原望族，韩静华更是出了名的才女，端庄寡言，仪态出众。

柳玉娘与她只见过寥寥几面，却总觉得这位女子身上带着一股疏离的气场。

尤其是韩静华看她的眼神，虽温和，却总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淡，偶尔说几句话，也总带着几分绵里藏针的意味。

柳玉娘在感知人心的微妙之处向来有种敏锐的直觉，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韩静华不喜欢她。

或许是因为她出身低微，或许是因为她与李承勖青梅竹马的情分，又或许，只是单纯的不喜欢。

等日后韩静华嫁入王宫，成为世子妃，以她的身份与家世，想要对付自己这个毫无背景的女子，简直易如反掌。

何况以李承勖的身份，未来身边绝不会只有她一个女子。

他是晋王世子，将来要继承晋王的爵位，后院里必然会有三妻四妾，姬妾成群。

她现在或许还能得到他的几分偏爱，可等日后更多年轻貌美的女子进入后院，她又能算什么？是被遗忘在角落，还是被他当成玩物厌弃？

她甚至不敢想，自己哪天会被谁顶替，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屋内渐渐没了光线。柳玉娘走到桌边，点燃了一支蜡烛。

烛火摇曳，映着她苍白的面容，也映着她眼底的迷茫与坚定。

她知道，自己在这王宫里，没有依靠，没有退路，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寄希望于别人的怜悯与偏爱，也不能再轻易流露自己的脆弱与真心。她要学会伪装，学会隐忍，学会在这复杂的后院里，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她伸手拿起桌上的铜镜，看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娇艳可人，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她轻轻抚摸着镜中的脸颊，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从今往后，你要好好活着，要变得更强大，再也不要任人摆布，再也不要被人抛弃。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柳玉娘心头一紧，握紧了手中的烛台，轻声问道：“谁？”

“是我。”门外传来李承勖的声音，他又一次折回来了，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我方才走得急，忘了给你带些点心。你哭了许久，定是饿了。”

柳玉娘愣了愣，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竟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填满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走上前，缓缓打开了房门。

门外，李承勖手里端着一个食盒，烛火的光映在他脸上，显得格外温柔。

他见她开门，笑了笑，将食盒递到她面前：“里面是你爱吃的点心，还热着，快尝尝。”

柳玉娘看着他手中的食盒，又看了看他温柔的眼神，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接过食盒，轻声道：“谢谢你，二郎君。”

“跟我还客气什么？”李承勖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带着几分宠溺，“快进去吧，天凉了，别冻着。我就在听竹院，有事随时叫我。”

说完，他再次转身离去。

柳玉娘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自己不该再对他动心，不该再抱有幻想，可他这般细致的关心，却总能轻易打动她。

她关上门，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她爱吃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她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甜腻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却让她忍不住有些心头发堵。

她吃完桂花糕，将食盒收好，然后吹灭了蜡烛，走到床边躺下。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下几缕清辉。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今日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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