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静华

时维深冬，太原城已被一场鹅毛大雪裹得严严实实。晋王府内，琼枝玉树，银装素裹，连青砖铺就的甬道都覆着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便是这岁末寒冬，府中却因一位客人的到来，悄然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气息。

此人便是韩静华，随继母韩夫人一同踏入晋王府的那一刻，便成了府中目光的焦点。

她今年已二十有一，与李承勖定下婚约时，也已十九岁——这般年纪早已过了适婚之期，算得上是晚嫁了。

可这其中的缘由，宫中稍有见识的人都心知肚明：韩家乃是将门世家，族中男丁多投身行伍，常年在战场上浴血厮杀，生死悬于一线。

这些年，韩静华光是为族中逝去的亲人守孝，便耽搁了不少光阴，婚事自然一拖再拖。

晋王与曹夫人、刘夫人对此却毫不在意，反倒十分满意。

在他们看来，男子娶一位年长两岁的妻子，实乃幸事：年长的女子性子更沉稳，持家更周全，既能悉心照料夫君，又能妥帖打理后院，正是世子妃的不二人选。

李承勖的心思？那恐怕真心无人在意。

此刻，韩静华正由几个侍女引着，缓步穿过覆雪的庭院。

柳玉娘远远地站在一株红梅树下，看似抬手拂去枝上积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抹身影上。

这便是她未来要面对的主母，晋王世子妃，李承勖的正妻。

韩静华的模样不算出挑，至多算是中人之姿，眉不似远山，眼不似秋水，唯有鼻梁挺直，唇线清晰，可偏偏合在一起，配上那一身端庄的气度，竟让人不敢轻易直视。

只见她一袭石青色绣暗纹的披风，裙摆曳地，行走间步态从容，身姿挺拔如松。头上仅用一对素银蓝宝石簪绾住发髻，未施粉黛的脸庞略显清冷，却难掩端庄贵重。

女子始终高昂着下巴，目光平视前方，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

一路行来，她看到熟人也只是微微颔首，未曾与任何人搭话，那份疏离与威严，让人既心生敬意，又隐隐有些畏惧。

柳玉娘望着她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今年刚满十六岁，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在这深宅大院里摸爬滚打多年，早已懂得人情世故。

从前她总看着刘夫人在晋王的一众姬妾中威严赫赫，也曾暗自设想过自己将来的模样——或许也能成为那般端庄持重的妇人，在府中有一席之地。

可此刻见了韩静华，她才猛然醒悟，韩静华才是那个注定要站在高处，成为下一个“刘夫人”的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自惭形秽涌上心头。

宫内外皆传她柳玉娘容貌冠绝晋王宫，更有人戏称，她这般绝色，怕是整个太原城都难寻其二，最终却被李承勖捷足先登。

可这份容貌，在韩静华的家世与威仪面前，好像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忍不住暗自嫉妒：为何自己没有这般显赫的家世？若她是韩家的小姐，想必就能风风光光地以正妻之礼嫁入府中，成为名正言顺的世子妃。

而非如今这般，虽顶着“未来世子侧妃”和“魏国夫人”的头衔，表面上人人都对她客客气气，可背地里却总有人窃窃私语，说她“终究是奴婢出身，骨子里的小家子气甩不掉”。

这念头如同一颗毒刺，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底，让她呼吸都滞了一瞬。

可她很快便摇了摇头，将这不该有的想法压了下去——出身无法选择，她能走到今日，已是万幸，怎能这般不知足？

只是那嫉妒的种子，终究还是悄无声息地落进了心海，只待时机便会生根。

韩静华一行人渐渐走近，柳玉娘下意识地收回目光，指尖捻着一片红梅花瓣，装作专注赏梅的模样，可眼角的余光，却依旧追随着那抹石青色的身影。

当韩静华走到红梅树旁时，终于注意到了她。那双清冷的眸子微微一抬，朝柳玉娘的方向瞥了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探究，没有轻视，更没有半分温度，仿佛只是看到了庭院中一件寻常的摆设，转瞬便移了开去，继续昂首向前走去。

这般无视，比任何轻视的言语都更让柳玉娘心中不是滋味。

她望着韩静华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一阵怅然。从今往后，她们便是要共事一夫的人，往后在世子后院中，低头不见抬头见，这般疏离冷淡的相处，不知要持续到何时。

将来，韩静华就是世子妃，是后院的主母，而她，要对着她行礼问安，要听她吩咐……一想到这些，柳玉娘便觉得鼻子发酸。

“罢了，以后的日子还多着呢，现在急什么？”柳玉娘轻轻撇了撇嘴，试图驱散心头的阴霾。

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正打算转身回自己的住处，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青黛的声音：“玉娘，可算找到你了！”

柳玉娘转过身，见青黛气喘吁吁地跑来，脸上带着几分急切。

“怎么了？这般慌张。”她问道。

青黛稳住气息，福身道：“刘夫人遣人来传，说请您即刻去昌平院一趟，似有要事吩咐。”

“刘夫人找我？”柳玉娘心中微微一怔。刘夫人是个大气端庄的女子，待她素来还算和气，但几乎没有私底下单独找过她，莫非是与韩静华有关？

她不敢耽搁，连忙跟着青黛往昌平院走去。

一路上，她的心思飞速运转——韩静华今日刚到府中，刘夫人便急着见她，想来是要当面叮嘱些什么。毕竟她是未来的侧妃，而韩静华是正妃，嫡庶有别，尊卑有序，刘夫人定是要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日后在府中谨守本分，不可僭越。

刘夫人都在，那刘夫人的好友至交曹夫人肯定也得在，晋王后宫姬妾虽然众多，但最能做主的也就是这两个女人。

她猜想着：一番敲打是免不了的，以她对这二位体面贵妇的了解，敲打过后应该还会有几句安慰，甚至是殷切希望和倚重，算是打一鞭子再给一颗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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