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无奈

与李承勖辩白半晌，柳玉娘只觉话不投机半句多，胸中郁气翻涌，竟险些被他那副执拗模样气笑出声来。她望着眼前人紧蹙的眉峰，只觉得他往日里那些待她的体贴入微皆是假象，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蛮横的偏执。

李承勖似是在胸中反复斟酌许久，才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字字沉沉砸在柳玉娘心上：“玉娘，纵是你恨我入骨，我亦断不能容你离开。”

这话入耳，柳玉娘只觉一股荒谬感从脚底窜起，直冲天灵盖。

她扶着案几边缘，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二郎君倒是坦诚。只是不知，你这般执意留我，究竟是舍不得我这个人，还是舍不得一个用得顺手的物件，骤然没了踪迹？”

她顿了顿，声音里淬了些寒意：“昔年我随你去伊府做客，见到伊公子豢养的家犬，看了半载，竟也对那犬生出几分不舍。二郎君如今对我，莫不是也如这般，看久了便生出些莫名的牵绊，错当了情意？”

“玉娘！”李承勖猛地抬眼，眸中满是急色，忙摇头否认，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休要如此作践自己，你绝非工具，更不是……”

他话到此处，声音放柔了些，“我不知你心中究竟藏着何种惊惧，既你执意不肯言说，我便不再追问。往后岁月，无论风雨，我与你一同面对便是。”

柳玉娘望着他眼底的笃定，只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

她缓缓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半晌才认命般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罢了，看来我这余生，是注定拗不过二郎君了。不知二郎君打算如何处置我？”

李承勖闻言，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怔愣，随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我想娶你做我李承勖名正言顺的夫人。”

“夫人？”

这两个字入耳，柳玉娘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地一缩，随即便是狂跳不止，仿佛要挣破胸膛，跃出体外。

她下意识按住心口，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剧烈的搏动，连带着脸颊都泛起了一层薄红。

夫人虽非正室，却也是正经名分。

若真能留在他身边，每日能看到他的身影，听他说几句话……

这般念头刚一冒出来，隐秘的期盼就像藤蔓般在心底疯长，缠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然而下一刻，尖锐的厌恶与愤怒便如冰水般浇下，瞬间浇灭了那点微弱的希冀。

她猛地抬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对他而言，到底算什么？他凭什么？又怎么敢？

自她及笄之年长成亭亭少女，这颗心便像是藏在云雾里，旁人猜不透，连她自己都时常捉摸不定。

有时前一刻还满心欢喜，下一刻便会被莫名的烦躁攫住；有时明明想靠近，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后退。

可此刻，她却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怒不可遏，不是因为李承勖的“恩赐”不够厚重，而是因为她早已在暗中铺好一条退路，一条她自认为万无一失的安全通道，能让她在风波骤起时全身而退。

可如今，这条通道被他硬生生阻断，他还想将她强行拽上另一条路——一条铺满了金银玉石、绫罗绸缎，却让她觉得步步惊心的路。

那条路上，或许有琼楼玉宇，有锦衣玉食，有旁人艳羡的一切，可在她眼中，那些不过是裹着糖衣的毒药，是精致华美的囚笼。

她宁愿在泥泞里挣扎，也不愿被困在那看似光鲜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看着他与正妃举案齐眉，自己则慢慢沦为后院里一尊没有灵魂的摆设。

这般矛盾的心思，在她心底纠缠了多久？她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从七年前被他从军寨的佛堂接出来的那一刻起，这颗心便在庆幸与不安中反复拉扯。

那时她以为是天大的幸运，可如今看来，或许从一开始，便是一场早已注定的劫难。

她望着李承勖，他的眼底分明藏着雀跃与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仿佛在担心她会拒绝。

她注意到，那双眼眸里，偏偏没有半分愧疚，没有半分对她意愿的顾及。

他只觉得自己给了她最好的归宿，却从未想过，这是否是她想要的。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柳玉娘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茫然。难道这便是她的命数？注定要被他牢牢掌控，身不由己地走上这条不归路？

七年前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佛堂的白衣少年，狼狈的女童，鲜血淋漓的地面，粗暴的士兵……

李承勖见她久久不语，只是望着窗外出神，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慌。他上前一步，轻声唤道：“玉娘？”

柳玉娘猛地回过神，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方才那翻涌的怒火与不甘，竟在这一刻悄然平息了。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真的认命了。她望着他眼底的期盼，突然觉得一切都释然了。

罢了，既然逃不掉，不如坦然接受。

或许这条路，并非如她想象中那般可怕；或许李承勖对她，并非只有利用；或许……她还能在这囚笼里，寻到一丝喘息的余地。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声音平静得像是一潭深水：“好啊，我答应你。”

李承勖闻言，先是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怔怔地望着柳玉娘，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瞬间绽开一抹张扬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日里盛放的牡丹，明媚而热烈。

“太好了！”他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上前一步，想要握住她的手，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似乎有些犹豫，“你……你真的想通了？”

柳玉娘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

有无奈，有酸涩，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李承勖见她确认，心中的狂喜再也抑制不住，他猛地转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笑容始终未曾褪去。

她知道，从她答应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彻底改变了。往后的路，无论平坦还是崎岖，她都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的天空。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澄澈，几朵白云悠然飘过。

那时很多道理她都不懂，如今却隐约有些明白了。或许李承勖，便是她命中的劫数；或许这场看似风光的婚事，便是她需要历经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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