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送君

晋宫的青石道上，北军的甲叶声像无数把小锤子敲在人心上，笃笃地催着时辰。

柳玉娘蹲在厨房的矮凳上，手里正撕着块风干的鹿肉，指腹被硬邦邦的肉纤维磨得发红。

曹夫人站在案前，把她撕好的肉干往油布包里塞，指尖缠着的银镯子叮当响，偏生那声音里带着抖。

“多包些，这肉干顶饿，哪天粮草没准儿就断在半道上。”曹夫人的声音压得低，却还是泄了气似的。

柳玉娘没接话，只是把手里的肉干撕得更碎些。她昨晚睡得不香，天还没亮的时候，她就借着月光把雪团和棉花球的兔笼擦了三遍，又在食盆里堆满了胡萝卜，好像这样就能替李承勖多做些什么。

此刻指尖的疼漫上来，倒让她心里那团堵得慌的气顺了些——至少这疼是真的，不像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慌，抓不住，摸不着，却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

“玉娘姐姐，二哥真要去打仗吗？”五岁的李承渥颠颠跑进来，小短腿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手里还攥着只缺了腿的木蟋蟀。

他仰着小脸，圆眼睛里满是好奇，半点没觉出这事儿的分量，“是不是就像前儿演武场那样，骑着马挥挥长枪？”

柳玉娘刚要说话，就见李承勖掀了门帘进来。

他穿了身鲜亮的明光铠，是晋王特意让人赶制的，衬得本就挺拔的少年更显精神，只是那盔甲的边缘还没来得及打磨，泛着冷硬的光。

他额角还沾着点薄汗，看到李承渥，脚步顿了顿。

“二哥！”李承渥扑过去，小手在他甲胄上摸来摸去，“这铁衣裳好硬，穿着不难受吗？”

李承勖没像往常那样拍他的屁股，只是定定地看了他半晌。

那眼神很沉，不像个十一岁的少年该有的，倒像是藏了些说不清的东西，看得柳玉娘心里一紧。他抬手摸了摸李承渥的头，声音放得很缓：“承渥，保重。”

李承渥被他这正经模样逗乐了，咯咯笑着往他怀里钻：“二哥你咋了？是不是怕了？告诉你，等你走了，我就把你的雪团烤了吃，让玉娘姐姐亲手烤，她烤的红薯可甜了！还有你的蛐蛐，我要拿去跟人斗，输了就把它踩死！”

这话要是搁在平时，李承勖早拧着他的耳朵往院子里拖了，保准让他哭着喊二哥饶命。

可今儿他只是弯了弯嘴角，那笑意没到眼底，倒像是蒙了层霜：“好啊，那你就等着，等我回来扒你的皮。”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不过也说不定……我未必能回来打你了。”

李承渥哪懂这话里的意思，还在拍手笑：“才不会呢！二哥最记仇了！”

柳玉娘却听得心头发颤，手里的肉干“啪嗒”掉在地上。她慌忙捡起来，指尖在油布上蹭了蹭，抬头时正撞见李承勖看过来的目光。

他眼里的沉郁散了些，朝她挤了挤眼，又变回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说笑。可她知道不是，他从来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正院那边忽然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是白夫人。柳玉娘跟着曹夫人过去时，就见白夫人正给十三岁的李承洛整理护心镜。

她穿了身半旧的青布裙衫，枯瘦的手在李承洛胸前摸来摸去，眼泪掉在护心镜上，晕开一小片水痕。

“大郎，你听娘说，到了那边别往前冲。”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捏着护心镜的手都在颤，“刀枪没长眼睛，咱不挣那个军功，保命最要紧。实在不行……实在不行就跑回来，大王那边……娘去求他……”

李承洛站得笔直，嘴唇抿得紧紧的，半晌才憋出句：“娘，我知道了。”他偷眼看了看旁边的晋王，见父王脸色沉得像要下雨，赶紧把生母的手扒开，“娘，您别说了，父王等着呢。”

白夫人固执的凑上前，往他怀里塞了个布包：“这里面是你爱吃的芝麻糕，饿了就吃两块。别跟二郎学，他有曹夫人护着，你……你得自己疼自己。”

柳玉娘看着这光景，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知道白夫人的难处，一个没宠的侍妾，在王府里活得像株影子里的草，哪敢像曹夫人那样，前儿敢跟晋王争执，说“二郎才十一，凭什么让他去送死”。

曹夫人吵完，晋王虽没松口，却赏了她一匣子东珠，可换作白夫人，怕是连吵的资格都没有。

李承勖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甲胄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过来，激得她打了个哆嗦。他大概是跟每个人都交代完了，这会儿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太亮，像淬了火的钢，看得她想躲，脚却像钉在地上。

“柳玉娘。”他开口，声音被甲胄闷着，有点瓮声瓮气，“我要是回不来……”

“你胡说什么！”柳玉娘猛地打断他，声音都变了调。她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可这会儿看着他眼里的平静，她心里那点恐慌突然炸开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什么规矩都顾不上了。

李承勖没停，继续往下说，字字清晰：“我要是回不来，你就去找母亲，她答应过我，会给你寻个好去处，保你这辈子不受委屈。还有雪团和棉花球……”

“谁要管你的兔子！”柳玉娘往前冲了两步，猛地抱住了他。

甲胄的棱角硌得她骨头生疼，冰凉的铁片子贴着脸颊，可她像是没知觉似的，把脸埋在他胸前，死死地抱着，连声音都带着哭腔，“李承勖，要养你自己养！你要是敢死在外面，我就把你的兔子扔去喂狗，把你的蛐蛐踩成泥！”

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连“二郎君”都忘了叫。

李承勖明显僵住了。柳玉娘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像被惊雷劈中似的，连呼吸都停了半秒。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抬手，轻轻放在她的背上。他的手心很暖，隔着甲胄的缝隙渗过来，烫得她心里一颤。

“这两年脾气倒长了不少。”他的声音就在头顶，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行，我自己养。我活着回来，亲手喂它们吃胡萝卜，行了吧？”

柳玉娘没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不过一瞬，俩人又不得不分开。

她看着那个身影远去，愣在原地，只觉得身体都冷了半截，却突然感觉有些不对。

“世子爷！”亲卫的呼喊被风撕成碎片，已经离去的李承勖竟然调转马头，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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