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撒气

校场里，只见李克雍正站在靶场中央，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今日没喝酒，可眼里的红血丝比醉酒时更吓人，腰间的佩刀晃来晃去，刀鞘上的宝石被日光一照，闪着冷森森的光。

"都来了？"他头也没回，声音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昨日教的连珠箭，再练十组。射不中靶心的，今晚别吃饭。"

李承洛第一个上前，拉弓，搭箭，动作却有些僵硬。箭矢离弦时偏了些，擦着靶心飞过，钉在旁边的木杆上。

"废物！"李克雍猛地回头，眼睛瞪得像铜铃，"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将来怎么替老子报仇？就你这种的别说对付朱氏老儿，给人家送人头，人家都不稀罕砍！"

李承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没敢顶嘴。

柳玉娘站在廊柱后头，瞧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得死紧，指甲都陷进了掌心。

轮到李承勖时，柳玉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却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慢悠悠地拉弓，甚至还冲她挤了挤眼睛。

可箭矢射出的刹那，他的眼神忽然变了，像鹰隼盯住了猎物，稳、准、狠——三支箭首尾相接，齐齐钉在靶心，箭尾的白羽颤巍巍的，像三朵倔强的白花。

"还算有点老子的样子。"李克雍哼了声，语气却没缓和，"但这还不够！明日起，寅时到校场，练到辰时再去书房！"

"父王！"李承洛终于忍不住开口，"寅时天还没亮……"

"天没亮？"李克雍猛地一脚踹在旁边的箭靶上，木头靶子应声而裂，"老子在凉州的时候，敌军夜里偷营，难不成还要等天亮了再打仗？！"

李克雍越说越气，忽然拔出佩刀，一刀劈在旁边的石桌上，青石板顿时裂成两半，"谁再敢顶嘴，这桌子就是榜样！"

刀光闪过的瞬间，柳玉娘看见李承勖往她身前的方向挡了挡，像只护崽的小兽。他的后背绷得笔直，骑射服的褶皱里还沾着上午的草屑，可那背影却忽然变得很高，很高。

柳玉娘知道，李承勖比谁都清楚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前段时间，她曾无意间撞见李克雍与幕僚议事。那时晋王喝得半醉，拍着桌子说："老子八个儿子，死七个还剩一个，怕什么？只要能把朱梁那老匹夫的头挂上城门，值了！"

她吓得差点打翻茶盘，是李承勖及时拉住了她。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没跟她开玩笑，只是望着月亮说："玉娘，在这府里，有些话听见了要当没听见，看见了要当没看见。"

夕阳把校场的影子拉得老长，李承美和李承礼已经射完了箭，正蹲在地上揉胳膊，小脸白得像纸。

李承洛站在靶前，望着自己射偏的箭，肩膀微微耸动。李承勖还在练，一支又一支，箭箭都钉在靶心，仿佛不知疲倦。

柳玉娘抱着点心匣子站在廊下，忽然觉得这秋意是真的凉了：凉得像永清殿里的酒，凉得像晋王的刀。

她想起昨日在他箭杆上看到的小人，想起他总爱念给她听的婉约词，想起他说"玉娘有福气，得学会惜福"时挤眉弄眼的样子。

那时的风是暖的，阳光是甜的，连蝉鸣都带着点娇憨。

可现在，风里卷着刀光，云里藏着杀气，连孩子们的笑都变成了奢侈。

"二郎君，歇会儿吧。"趁着李克雍去训斥李承美的空档，柳玉娘小跑过去，掏出帕子给他擦汗，"手都出血了。"

李承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弓弦勒出的血痕已经结了薄痂。他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小伤，不碍事。"

说着，他的眼睛却瞟向远处的李克雍，"父王今天心情特别差，看来前线又有坏消息了。"

柳玉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李克雍正在训斥李承美，九岁的孩子吓得直哆嗦，手里的弓都快拿不稳了。

"二郎君......"她不知该说什么好，却听见李克雍在那边吼："李承勖！磨蹭什么呢？再加五组！"

"是！父王！"李承勖高声应道，随即飞快地凑到柳玉娘耳边，"等会儿和你说。"说完，他转身跑回靶场，动作利落地搭箭拉弓。

柳玉娘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酸酸胀胀的。

夕阳西沉，校场上的训练终于结束了。李克雍甩下一句"明日寅时，迟到者军法处置"，便大步离去。

李承洛跟在他身后，像个忠诚的小兵。李承美和李承礼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往各自的院子走。

李承勖最后一个离开靶场。他走到柳玉娘跟前，一屁股坐在台阶上，长长地舒了口气："累死小爷了。"

柳玉娘赶紧把水囊递给他。"

李承勖狠狠喝了几口，开始诉苦："你是不知道，寅时起床有多痛苦......"他做了个夸张的鬼脸，"到时候我肯定困得连弓都拉不开。"

柳玉娘抿嘴笑了，故意逗他："那二郎君就故意射偏，大王一生气，说不定就不让你练了。"

"那可不行。"李承勖突然正色道，眼神变得格外认真，"箭术是我的保命本事，不能荒废。"

说完，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再说了，我要是射得不好，谁来教你啊？"

柳玉娘想起他之前说要教她射箭的承诺，心里一暖："那二郎君可要说话算话。"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李承勖拍拍胸脯，随即"哎哟"一声。

柳玉娘赶紧去扶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李承勖摆摆手，却趁机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就是有点累，借我靠会儿。"

柳玉娘顿时僵住了。她能闻到李承勖身上混合着汗水与青草的气息，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

他的肩膀已经有些宽了，就这么把重量都放在她身上，她其实并不舒服，可他似乎很享受这一刻的安宁。

"玉娘，"他突然轻声说，"你说人为什么要打仗呢？"

柳玉娘愣住了。她想起入府前在街上看到的流民，想起那些卖儿鬻女的惨状，想起夜里偶尔传来的哭声。

"大概......是为了活着吧。"她小声回答。

李承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你说得对，都是为了活着。"他直起身子，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走吧，天快黑了，我送你回去。"

柳玉娘面上点头，心里却沉甸甸的。她想起曹夫人梦里的那只鹰，想起铁链，想起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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