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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以卵击石


回到讲律院,沈蕙笙仍觉心神未定。

一是太后的气势如山,她一时被压得仍难平复;二是这座繁华帝都,也渐渐在她面前显露出深不可测的阴影。

太后心思深沉如海,她完全猜不透。

她不知道,自己那一番言语,太后是否真的听进去了?是否会命人去查那本簿册、那道毒方?

还是说,太后早已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却装作不知。

更莫提阿棠命案,太后连只字都未问。

那张被井水泡得发白的脸,如今仍在沈蕙笙脑海里浮沉不去,像是一双看不见的手,揪着她的心,让她无法喘息。

夜已经很深了,皇城的方向仍灯火通明,万盏宫灯连成星河,辉煌得几乎要照亮半边天;而讲律院仅有几盏孤灯散着温黄的光,照在青石地面上,像是点点余烬。

沈蕙笙行走在这静与光的夹缝间,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心事重重地走到自己房门前,刚抬手要推门,忽听背后有人唤她:“沈律席——”

沈蕙笙回头,只见门吏快步走来,手中捧着一封信:“有您的信,今日一日没见着您,知讲席入宫了,这么晚才回来呀?”

“嗯。”沈蕙笙接过信,点头致谢:“多谢。”

“不敢当不敢当,讲席贵人事多,连夜都未歇。”那门吏说罢笑着摆手,转身消失在回廊尽头。

沈蕙笙低头去看手中那信。

信纸素白,带着旅途的皱痕与丝丝缕缕茶香,似乎是在寄信前,他仍习惯性地将信放在案旁茶炉边烘干,那股淡淡的香气,穿越千里风雪,至今未散。

她嘴角不禁轻轻一弯,快步推门入内,将灯芯拨亮。

屋内烛火一跳,淡金的光影在案上摇曳,炉火虽未燃起,她那被风雪冻透的指尖,却已在这一瞬渐渐回暖。

她坐下,拆开信封,墨香扑面而来,字迹沉稳俊逸,正是那人的笔迹。

「江南一别,转瞬已月余。来书皆阅,幸得汝安。

你见信时,京中气候应已入寒,夜长霜重,记得添衣。

先前所言几案,近得些理绪,吾已复检旧卷,增录其旁注,终不舍也。

此间诸事无恙,惟药铺旧人遣散多矣,亦是世事无常。

愿汝平安,万事安稳。」

沈蕙笙目光在纸上停了很久。

片刻后,她抿唇,露出极浅的一丝笑意,又极轻地将信折好,放入案头竹匣。

烛火映在她的侧脸上,映出一点柔光,也映出那种只有在深夜才有的孤独——

窗外风起,烛影微晃,她垂下眼帘,默默阖上竹匣。

她记得,简知衡说的那几个案子,是她与他在藏卷阁整理旧卷时,发现的几桩旧案遗疑。

那一摞摞卷宗像被岁月掩埋的尸骨,一触皆灰;他抬手拂尘,神情比平日更静。

她问他:“这些早该封了吧?”

他却摇头:“封得住纸,封不住理。”

那时,他将这些疑案一一抄录下来,她在一旁细细研墨,见得墨香一点点晕开,如旧时光回转。

——没想到,他竟至今仍在追理不止,从未放弃。

那样的执着,让她想起自己方才在乾宁宫的踟蹰——

他还在坚持,她又怎能因一声“知道了”就此止步?

沈蕙笙指尖在案上轻轻摩挲,思绪一点点浮起。

御医署的簿册、那道药方、阿棠的死……

看似散乱无章,却像被一根细线牵着,暗暗指向某个不见底的深处。

她叹了口气,起身点燃了炭火,火光将她的神情映得半明半暗。

也许,这世上真有些事,不到最后,不能放下。

沈蕙笙在炉火的光影中静了片刻,又重新坐回案前,新铺开一张素笺,研墨、落笔,动作沉稳而利落。

纸上墨痕渐浓,她一笔一划写下:

“请示讲律院,准予调阅御医署当旬处方及配药底稿,以覆核药材支出之实。”

她写得极慢,生怕一字有误。

待落款“见习讲事沈蕙笙”几字成形,她的心忽然变得格外平静。

这一纸申请,或许微不足道,但在此刻,它已是她所能尽的全部力量。

放下笔,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圆月上,月辉洒在案上未干的墨迹里,细碎闪烁,仿佛映出远方另一盏灯火。

——山河虽远,此时此刻,光却是同一缕。

次日,讲律院的晨鼓方一敲响,沈蕙笙便已将所拟请调文书递至值宿讲事案前。

文书须经层层批转,自讲事、讲席、正讲、直至主讲官逐级批可,方能盖印出院。

而这仅仅是请调程序的第一关,一路上印信如山,朱批层叠,她那一纸文书,在堆积如山的案牍间,犹如一页浮萍,微渺不定。

她看着那一纸文书被放入案堆深处,心头忽然一动:原来文字行走的路,也与人一样,漫长而艰难。

可她没想到的是,那纸请调文书,竟不到一日便回到了她的手上。

回文极短,朱印鲜亮,字迹冷峭。

“内廷重地,医案不可外泄;况讲席未得品阶,无权阅。”

落款是正讲官的官印。

正讲官……连讲律院的门都没出去。

沈蕙笙盯着那枚朱印,唇角一点点绷紧,半晌未动。

她被拒,不是因为无理,而是因为——无权。

她忽然明白,原来只需一纸批文,几道印信,便足以让理止步,让人噤声,让真相掩埋。

她的心底忽然生出一种荒凉的感觉——

世人信律,是因律能分是非曲直;

世人遵守规矩,是因为相信规矩能维持秩序与公正;

可若律止于门,规囿于权,又当如何?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被拒的不只是一纸文书,而是理,是命,是她最后的天真。

事已至此,她心知,凭她一人之力,难以撼动那层层叠叠制度下的权势壁垒。

御医署在内廷,贵妃在枕边,皆是帝王身边人。

而她——不过一介平民百姓、一个见习讲事,连一纸请调都出不了讲律院的门。

就算她再去求辩、再去查,也不过是以卵击石——碎的,只会是她自己。

她缓缓闭了闭眼,喉间泛着一丝苦涩。

她——还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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