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意图通敌
江南腊月，风雪封道。
讲律院的钟声依旧晨暮不歇，檐下冰凌日渐厚重，沈蕙笙却心知，这一年已不同往常。
沈家书信传来时，正是讲堂将毕时。
门吏立在门口，隔着帘低声禀报：“沈蕙笙，有一封急件。”
这一声太急，也太不合时宜，一瞬间便打破了课堂内的肃静，原本正凝神听讲的弟子们，纷纷转首，目光齐齐地落在了她身上。
讲席前，简知衡正低头翻阅着案牍，闻声动作一顿，也抬眸望向她。
沈蕙笙只觉眼皮一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等她反应过来之时，她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湿。
“简讲席……”沈蕙笙深呼了一口气，强自稳住声音，俯身行礼：“学生请先行暂退。”
简知衡视线落在她微颤的指尖上，温润的眉眼几不可察的轻蹙了一下，随即又敛去。
他语声放缓，压下堂中窃语：“别着急，先去看一看吧。”
沈蕙笙应声，欠身再礼，快步随门吏而出。
待他收回视线时，讲堂已再度归于平静，唯有案上的纸页，被他指尖不觉压出一道褶痕。
——今年的风雪，比往年都更急更冷。
天地白茫，沈蕙笙却只觉得眼前黑雾翻涌，连脚步都虚浮了几分。
本已走熟了的路，此刻显得格外得长。
好不容易来到大门前，见那信使候在了那里，肩上帽上覆满了雪，天寒地冻间，若不是天大的事，他断不会跑这一趟。
信使见她，忙上前一步，将一封信笺双手奉上，声音因寒风而有些发颤：“沈家重金加急信件。”
沈蕙笙伸手接过，纸封冰凉僵硬，像是一不小心就能将皮肉割出血来。
她指尖一抖，几乎失了力道。
那种感觉，就像她终于到了高考进考场的那天。
信使送完信便消失在风雪里，门吏仍站在门口，有些担忧地唤她。
沈蕙笙回过神来，颤抖着展开信件，不过薄薄一页，却仿佛千钧压在她手中。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长兄沈修言，因查军饷流向、揭发私库，被以“意图通敌”之名问罪入狱。
纸上字迹冷硬，似要将她心口钉死在风雪之中。
沈蕙笙眼前一阵晕眩，手里的信笺也被风猛地卷起，她慌乱中伸手去抓，却只抓了空，信纸在风雪里翻舞，仿佛要将她仅存的支撑一并卷走。
她的身体像被抽空一样，险些跌坐在地，就在这时，身后骤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衣袂掠过雪地的摩挲声。
“三娘。”
她心口猛地一震，转过身去。
简知衡已快步赶到，眉间覆着薄雪，呼吸间带着寒气，那惯常沉静的眼里，此刻却透出几分未及掩去的担忧。
他几乎从未当众唤她“三娘”，此时却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声音极轻极柔：“是出什么事了么？”
沈蕙笙看见简知衡心头一滞，眸光闪了闪。
可她终是低下头，勉强勾起一抹笑：“……无事，只是家中来信，有人身体抱恙了。”
谎言吐出口的瞬间，她甚至能听见心跳在风雪中震得胸口生疼。
她不敢让他知情。
这个案子——涉及“通敌”，乃是朝廷钦点彻查的重案。
一旦牵扯进来，纵然是简知衡，也难免被波及。
简知衡注视她，似要从她眼底看出破绽。
“你手在抖。”
沈蕙笙指尖一紧，低声应道：“天太冷了。”
简知衡眼神更沉，似乎要开口，却在她低头的一瞬压下，只留一句：“若真有难处，不必一力支撑，我……”
余下的话，终究没说完。
沈蕙笙心神不宁，木讷地点了点头，喉咙发紧，胸口像堵了一团棉絮，气息逼仄。
她知道再多说半个字，自己的眼泪就会溃不成军地落下来。
她猛地俯身向他行了一礼，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学生……告退。”
话音未落，她已匆匆转身，素色的衣裙在风雪中急急掠开，脚步凌乱，像是被什么追逐着。
她不敢回头，只怕一回头，就会在他眼前崩溃。
简知衡怔然看着她的背影，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的手已经抬了起来，指尖几要触到那纤弱的身影。
可就在半寸之间，他硬生生停住。
手悬在空中，僵了片刻，最终缓缓落下。
雪风呼啸，落在他肩头，衣襟霎时覆上了一层白。
他静立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抹身影，直到被漫天风雪彻底吞没，才慢慢收回视线，而袖中的手，早已因攥紧而泛白生疼。
另一边，沈蕙笙已快步回到屋舍。
门板合拢，却没有任何一丝暖意，她背靠门扉，气息急促，眼前霎时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原以为自己不会有这样深的情绪。
她从不认为自己是“真正的沈蕙笙”，她不过是带着另一世的记忆闯入此生。
所以，她一向以为，那些所谓的亲情、家庭，不过是借来的躯壳与故事，与她无甚关联。
可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经深陷其中。
她忽然明白——自己从未把沈家当作“别人的故事”，而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里，早已将他们当成了真正的家人。
陆辰川……她不能让他夺走她的一切！
她抹去眼泪，心口已涌起决意。
次日一早，她以“家中有急事”为由，请辞数日。
不知是昨日那一纸急信早已传了出去，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讲律院很快便准了，她未及细想，也未多留一刻，便匆匆收拾好行囊，冒着风雪而行。
等简知衡再得知时，讲堂上她的位置已空。
案上那一方兰花砚台被置于一角，那是她惯常的模样——上课前总会先磨好墨，哪怕只记一两行字。
简知衡目光移开，却仿佛仍觉鼻端萦着淡淡墨香。
她既不告而别，他本不该问。
可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
有弟子答：“我来之时，恰巧听得她和车夫交代，要去镇江。”
镇江——
简知衡心口一沉。
因他知道，那里，是陆辰川的所在，更是疫病方炽的重镇。
他握卷的指尖一紧，心底涌起未曾有过的烦躁：她怎会挑在此时，去那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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