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卷里故人
初冬的申初,阳光沿着高窗斜落进藏卷阁,光束在尘埃里慢慢晕开,像是给静谧的空气染了一层温金。
沈蕙笙一堂课才刚散,便匆匆收书出了讲堂,推门而入时,胸口尚带着微微的暖气。
简知衡已在此处整理多时了。
案几上摊开着半卷旧案,旁侧的木架上整齐卧着一排排封黄的卷宗,封角略有卷曲,透着墨香、旧纸与干燥松木的味道,似在诉说着岁月的久远。
简知衡抬眸望向她,眼中是一如往常的温润笑意。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袭青衫隐在成堆卷宗之后,颜色清淡如山中远岫,墨香与松木气息萦绕其间,让人一时分不清,是他带静了这室卷宗,还是卷宗衬得他更静。
沈蕙笙微微一顿脚步,像是被这份静谧拢住了呼吸。
“简讲席。”
“你来了。”
他的声音淡淡,可桌椅、笔墨纸砚早已备好,其旁还温着一壶热茶。
水汽在冬日的阳光中轻漾,带着微苦的茶香,在旧卷的寒气中缓缓散开。
沈蕙笙走到他对面坐下,指尖触到盏身时,那一抹温度仿佛也落在了心上,连四周的时光都慢了半分。
她抬眼四顾,阁内除了他们,空无一人。
“只有我们两个?”她忍不住低声问。
简知衡淡淡一笑:“嗯。”
他翻着卷宗,似不经意般又轻轻重复:“只有我们两个。”
沈蕙笙低下头,没再多言。
案上皆是讲律院历年来收录的陈年旧案——有各地官府存档案、有律例修订的留档,亦有一桩桩一件件的废案与冤案。
桌角一隅,还放着几卷优秀学子的例卷,她不过扫了一眼,便赫然见着几个陆辰川的大名。
又是他……他当真有这般了不得?
沈蕙笙抿了抿唇,将那几卷例卷推到一旁,压在最末,像是要把这份微妙的情绪一并收起,留到最后再碰。
简知衡似是瞥到了她的动作,却没有多问,只温声道:“这些案子时间跨度大,卷宗残缺不一,抄录和对勘都费时费眼,素来都无人愿接。”
“这些旧卷的纸张大多有些脆了,虫蛀也不少,你整理翻页时需轻些,落笔时需慢点,字迹模糊的地方,谨记要多看几遍,切莫抄错了。”
他声音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事,可在指尖翻页间,仍顺手将一张松散的旧纸轻轻压回原位。
“你便先挑些轻省些的做吧。”
沈蕙笙轻轻应了一声,翻开简知衡方才递给她的那卷旧案。
一打眼,她便看出来自己手中这本和简知衡桌上那些缺页断角的相比,几乎可以说是完好无损,不但字迹清晰,批注还工整。
她原以为这不过是简知衡随手分派的一卷,如今看来,却是他认真筛过。
沈蕙笙心中微微一动,指尖轻触那行工整的批注,似能从字迹的锋利与顿挫间,想象当年执笔之人伏案的神色。
“这一卷,你可先细读一遍再抄。”简知衡的声音从案几另一侧传来,不轻不重。
沈蕙笙点了点头,发现他并未抬头,她便静静看着、写着。
遇到感兴趣的地方,她也会停笔斟酌,试着写上几笔。
两人同堂静坐执笔,空气中只有笔墨摩挲纸面的细声。
他不作指导,也不作评语,只在取卷、放卷经过她身侧时,目光会落在她的字迹上。
——似是在审她如何裁断,或是在审她内心的公允与冷静。
可他始终只是静观,未曾多言,亦不留一字批语,像是将一切判断都交还给她自己。
她不知该把这种沉默当作信任,还是试探。
她垂下眼,心绪微动,他已坐回了原位。
耳畔,偶尔传来他翻卷的声响——纸页摩挲、轻轻放下,又有细微的笔墨划动。
她收回思绪,继续执笔。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抄完第一本旧卷。
等她再度抬头时,窗外的日光已从高窗移到了架上的卷宗之巅,映得阁内一片昏黄。
她早已手酸眼涩,指尖也有些僵麻。
此工——果然又繁又琐,难怪无人愿接。
她一边揉了揉酸胀的手,一边轻轻向斜对面望去。
简知衡正俯身誊抄,眉眼因专注而显得格外深邃,笔锋在纸上行走得极稳,几乎不见停顿。
沈蕙笙悄悄收回目光,正欲提笔再战,却发现案面不知何时已被卷宗堆满,手肘几无落处。
她刚抬手要推开,那摞卷宗便被人从旁侧轻轻移走,动作稳而安静,为她腾出一方案面。
她微微一怔,循着空隙望过去,只见他半侧着身,指尖方从卷宗上离开。
他未看她,只继续垂眸执笔,仿佛方才那一下只是随手之举——
可那片腾出来的空间,却正好合她的手势与坐姿。
“谢谢。”她终究是说出了这两个字。
那一瞬,她似乎看见他长睫轻颤了一下,笔尖微顿,又若无其事地落下。
“应当的。”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正好能穿过纸墨间的静谧。
沈蕙笙唇角微动,却没再多说什么。
可她,从不觉得任何人的善意,是理所应当的。
就像她帮过梁仲山,也会自然而然希望梁仲山能记得那份情分。
世事向来如此,付出与回应从不必完全相等,但若全然不被珍重,便也无存续的必要。
她不认为这个想法可耻,她不爱计较,但也绝非圣母。
可简知衡,却似乎从未想过这些。
这几日整理旧卷,她暗自留意过——他总会不动声色地将残缺不全、纸页发黄的旧卷,默默地揽至自己身前,而将字迹工整、卷轴完好的,轻轻推向了她。
她笔下半卷,砚台便已墨香盈盈;手畔茶盏,总是在她无意间,悄然腾起袅袅热气。
起初,她只当是偶然,次数多了,她便再也无法忽视了。
这些举动既不言,亦不语,却总在无形中,替她抹平所有细碎的棱角。
沈蕙笙向来惯于独自应对,却不曾想过,有人会在她未开口之前,就将一切安排妥帖。
她抿着热茶,温度顺着喉间缓缓落下,像是把胸口那一块久未触及的地方,也一并烫热了。
这些日子,她日日来此,即便是抄卷到手酸眼涩,也从未缺席。
纵然课业缠身,风雨如晦,只要想到旧阁中有人在等,便足以支撑她走完那段路。
不知不觉间,那些陈年旧卷,已被两人携手整理了十之七八。
这一日,沈蕙笙照常来到藏卷阁整理旧卷,她翻到一卷例卷时,熟悉的名字又落入她的眼底。
——陆辰川。
她停了片刻,将它压在最底,不动声色地翻向下一卷。
正欲提笔,案面却忽然多了一道修长的影子。
“你似乎——”简知衡的声音不急不缓,像是随口一言:“总是将他的名字放到最后才看。”
沈蕙笙握笔的手微微一紧,抬眸看他。
他眉目安然,语气温和,眼底却似藏着一丝清清浅浅的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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