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夜校没有门牌号
我把工牌往兜里一塞:“带我去看看批地文件。”
厂部档案室的铁皮柜泛着冷光。
我翻到最后一页,果然在备注栏看见铅笔写的“楼层分配参照厂党委会纪要”——那纪要我熟,上周刚替李厂长改过,把“技术攻关”四个字划了,换成“职工生活改善”。
“林总?”小刘缩着脖子,“您要申请实验室的事,张科长说编制没批……”
“知道了。”我合上文件夹,金属扣“咔嗒”一声,惊得他往后退半步。
倒不是生气,只是突然想起1964年冬天,我蹲在废料堆里拆旧电机,王师傅偷偷塞给我半块玉米饼子:“别跟他们争,能干活的地方,从来不在图纸上。”
后勤主任老周正蹲在传达室门口生煤炉,烟筒呛得他直咳嗽。
我踢了踢脚边的碎煤块:“锻工班仓库后面那锅炉房,还漏雨不?”
他抬头,眉毛上沾着煤灰:“漏!上个月暴雨,房梁都往下滴水。电闸也坏了,一合闸就冒火星子——您问这干啥?”
“放点废仪器。”我从兜里摸出包大前门,抽了支递过去,“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我让人收拾收拾,省得老鼠做窝。”
老周咬着烟卷乐了:“成!钥匙在门房抽屉最底层,铜的,生锈了。”他搓了搓手,“不过先说好了,要是着了火……”
“烧的都是废料。”我拍了拍他肩膀,转身往车间走。
风卷着雪粒子往脖子里钻,倒把脑子吹得透亮——有些事,明着争不来,就绕着走。
当晚月亮被云遮得严实。
我打着手电筒推开锅炉房的破门,霉味混着铁锈味直往鼻子里钻。
墙皮大块大块往下掉,露出里头的红砖,屋顶破了个洞,能看见星星。
脚底下踩着碎煤渣,咯得鞋底发疼。
“林总!”
我转身,林小川扛着工具箱从黑影里钻出来,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机油,发梢还滴着水——他刚下中班,怕迟到抄了近道,准是趟过结冰的水渠了。
“您看这是啥?”他从工具箱里掏出把锉刀,刀身磨得发亮,“朱师傅让我捎的,说新工作台得修边儿。”
我蹲下来,用旧仪表板搭台面。
铁皮磕得手生疼,林小川凑过来帮忙,指甲缝里的焊锡渣蹭在我手背上。
“今晚讲啥?”他小声问,“我把算盘带来了,在工具箱最里层。”
我抬头,月光从破屋顶漏下来,照在他眼睛里,亮得像两颗星子。
“第一课,”我把仪表板摆正,“用算盘解微分方程。”
他愣了愣,突然笑出声:“跟车工进刀似的?我师父说过,吃刀量得看材料软硬度,跟步长选择一个理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老罗裹着件旧军大衣,怀里抱个布包,露出半截铜管子——是他祖传的听音棒,平时连车间主任都不让碰。
“听说要讲数值计算,”他把布包放在台上,“这玩意儿能听出齿轮的振动频率,算误差时兴许用得上。”
朱卫东随后挤进来,扛着个纸箱子,箱底渗着机油:“报废的接触器,线圈还能用。”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我跟热处理组大刘说好了,明儿他带测温枪来。”
最后进来的是苏晚晴。
她抱着一摞纸,蓝布衫外罩着件男式棉大衣——准是从办公室偷拿的,袖口还沾着红墨水。
“俄文版《金属疲劳学》,”她把纸往台上一放,封皮上用铅笔写着“家属读物”,“我跟图书馆老王说给家属看的,他没起疑。”
十五瓦的灯泡在头顶晃悠,把十几张脸照得暖黄。
有人坐在煤渣砖上,有人倚着墙,林小川把工具箱当椅子,老罗蹲在最前面,听音棒搁在腿上。
我摸出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个坐标系:“微分方程难在哪儿?变量太多。可咱们车间的老师傅们,车轴的时候看火花就能调转速,这不就是经验版的步长选择?”
粉笔灰簌簌往下掉。
“现在,”我敲了敲算盘,“用这玩意儿,把经验变成数。”
林小川的算盘最先响起来,珠子碰撞声像雨打屋檐。
老罗凑过去看,指尖跟着拨了两下,突然抬头:“要是步长选大了,误差是不是跟车刀偏了一个道理?”
“对!”我指了指他掌心的裂子——那道上周修液压站时划的伤口,“就像你补油管,缝得太稀漏液压油,缝得太密扎手。咱们的步长,得像你拿改锥的手,稳当又灵活。”
不知谁轻声笑了,满屋子都是松快的响动。
暴雨是后半夜来的。
电闸“啪”地跳了,黑暗里有人骂了句“他m的”,紧接着听见老罗摸索的声音。
“别慌,”他的声音带着点得意,“我早把汽车蓄电池搬来了。”
应急灯亮起时,我正站在黑板前,粉笔还捏在手里。
雨水顺着破屋顶往下淌,滴在脚边的铁盆里,叮咚作响。
“刚才停电那会儿,”我抹了把脸上的水,“我突然想通一件事——咱们等命令才能干活吗?就像这灯,”我指了指蓄电池,“得自己发电。”
人群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掌声。
雨水混着掌声砸在屋顶,像敲一面破锣,倒比任何锣鼓都响。
“从今天起,”我提高声音,“咱们叫第七协作组,代号‘启明’。不干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啃那些没人愿啃的硬骨头——比如液压油低温粘度补偿,比如伺服阀的微震抑制。”
苏晚晴举了举手:“我负责整理资料,保证不留痕迹。”
朱卫东拍了拍胸脯:“需要实验件,锻工班的炉子随叫随到!”
老罗摸出块油布,包着他那本苏联旧书:“我这儿有全套电机调试笔记,谁要用尽管拿。”
雨越下越大,可锅炉房里热得冒汗。
不知谁摸出半块月饼,掰成十几份传着吃。
甜渣子沾在算盘珠子上,倒把那些铜珠子衬得更亮了。
数周后,我在办公室拆文件时,一张油印的简报从信封里滑出来。
标题是《低温环境下液压油粘度补偿的三种土法改进》,数据栏里的小数点精确到后三位,附录里画着用废暖气片改的恒温槽——这是老罗的手笔,他画机械图总爱在角落画朵小花。
“林总,科委来电话了。”小刘探进头,脸色有点发白,“说要追查作者,西南厂那边……”
“就说集体讨论成果。”我把简报塞进抽屉最底层,锁好。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落在窗台上,积成薄薄一层。
深夜,我摸黑走进锅炉房。
墙上不知谁用粉笔写了行字:“我们不在花名册上,但在共和国的心跳里。”月光从破屋顶漏进来,照得那行字泛着白,像道没写完的誓言。
我摸出火柴,点燃桌上的蜡烛。
火苗晃了晃,把影子投在墙上,十几道影子叠在一起,比任何证书都结实。
“叮铃铃——”
电话突然响了。我吹灭蜡烛,黑暗里摸索着抓起话筒。
“林总,”那头是传达室老张,声音压得很低,“终南山来急电,说有批设备要连夜检修……”
我握着话筒,听见窗外的雪粒子打在玻璃上,沙沙的,像无数小锤子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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