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谁动了我的千斤顶?
通讯兵走后,我把电报往桌上一摊,油墨味儿混着蓝布工装的汗腥气钻进鼻子。
正打算去车间转转,苏晚晴抱着个铁皮文件夹撞进来,发梢沾着细雪——外头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小雪花。
"西南厂的推广卡住了。"她把文件夹拍在我面前,封皮上"设备故障统计表"几个字被她指甲压出凹痕,"这半个月他们退回来七台微型千斤顶,说是频繁丢失损坏。
我让小川调了监控,你看。"
她抽出一张监控截图,泛着雪花的黑白画面里,钳工组老王头正猫着腰往工具柜里塞什么。
仔细看,那鼓囊囊的蓝布包角上,露出半截银色千斤顶的手柄——跟咱们DF001项目组专用的型号分毫不差。
"王师傅?"我手指顿在照片上。
老王头是1953年建厂就在的老钳工,左手食指少半截,是当年修苏联老机床时被飞轮卷的。
去年他闺女得肾炎,我还在厂务会上特批过两斤红糖票。
"小川带着朱卫东查了三天。"苏晚晴声音发紧,"他把千斤顶拆回了家,给自家拖拉机改液压升降斗。
现在车间里都炸了锅,说要上报保卫科。"
正说着,门"哐当"被推开,林小川裹着冷风冲进来,安全帽绳还晃荡着。
他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封皮上"设备巡查记录"几个字被他捏得变了形:"林总!
刚才二车间老李说,王师傅今早来领工具时手直抖,领完扳手转身就撞在铣床护罩上——"
"小川。"我按住他发颤的手腕,"朱卫东什么态度?"
"朱组长把处分报告扣下了。"苏晚晴替他答,"我刚从他办公室过来,他说王师傅三十年没旷过一天工,孩子还在乡下喝中药......"她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层白雾,"晚晴,你说这事儿......"
我盯着窗外飘雪,想起1964年冬天,我蹲在废料堆里焊车床,饿得眼前发黑。
老罗偷偷塞给我半块烤红薯,说:"机器不会嫌人穷,可人心会。"现在的王师傅,不就跟当年的我一样?
困在旧日子里,抓着点能抓的,就当救命稻草。
"去把朱卫东叫过来。"我转身翻出抽屉里的蓝布工装,"再让小川通知技术科,明天起成立"流动维修站",就设在职工大院门口。"
苏晚晴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顿住:"维修站?"
"免费给职工家属修农具家电。"我套上工装,"条件就一条——修的时候得现场演示原理。"我指了指她胸前的钢笔,"你记着,让青年组轮流值班,小川带第一班。"
朱卫东进来时,棉帽上落着雪,脸冻得通红。
他手里还攥着那份没交的处分报告,边角被他揉得卷了毛:"林总,我知道违反纪律该罚......"
"罚?"我把维修站的计划推给他,"老王头缺的不是处分,是条能光明正大学技术的路。"我拍了拍他肩膀,"你当年在废料堆里捡螺丝给我,不也是想找条出路?"
朱卫东猛地抬头,眼里泛起水光。
他喉结动了动,把处分报告撕成两半:"我去通知青年组。"
三天后,职工大院的梧桐树下支起了红布棚子。
林小川蹲在长条凳前修拖拉机,周围围了一圈人——王师傅的闺女扶着门框,小脸儿白得像雪,手里攥着个搪瓷缸;老李家的小子举着断了把的铁锨,踮着脚看;连传达室老张头都搬了马扎,怀里抱着台卡带机。
"叔您看,这液压杆得这么调。"林小川抹了把汗,工具在他手里转得飞快,"您家拖拉机升降慢,是密封圈老化了。
换这个耐油橡胶的,保准能用三年。"他抬头冲围观的人笑,"想学的话,我教您怎么拆怎么装——机器跟人似的,得摸准脾气。"
我站在二楼办公室往下看,雪停了,阳光照在红布棚上。
王师傅缩在人群最后,蓝布衫洗得发白,手里攥着个布包。
直到暮色漫上来,他才蹭到棚子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布包解开时,金属撞击声清脆。
林小川举着擦得锃亮的千斤顶喊我:"林总!
王师傅还回来了,里头有张字条!"
字条是用铅笔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像小学生作业:"娃儿说,爹你偷的是人家吃饭的家伙。"纸角洇着块湿痕,不知是水还是泪。
当天夜里,我在技术科碰到朱卫东。
他正往公示栏贴新制度:"技术共享激励制"。
纸边压着块红砖,他手里还攥着个帆布工具包,边角绣着"先进班组"四个字:"林总,我申请当工具包监督员。
以后每班交接,下一组得检查设备再签字。"他挠了挠头,"以前我盯的是活儿干没干完,现在我要看的是,这厂子还能不能往下传。"
老罗的《技术互助周报》出刊那天,头版标题是"从前是师傅护徒弟,如今是徒弟守家当"。
他在文末画了个弹簧,跟1965年在我笔记本上画的一模一样。
半个月后,北方协作厂的求援电话打进主控室。
苏晚晴捂着话筒看我,眉头拧成个结:"他们新上线的矫形装置压力不均,试了三次都卡壳。"
我拉开抽屉,取出个木盒。
盒盖掀开时,檀木香混着机油味儿涌出来——正是王师傅修复的那台千斤顶,手柄上刻着"001"三个小字。
"让小川去。"我把木盒塞给他,"带上这个。"
林小川接过木盒时,指腹蹭过刻痕:"您是说......"
"机器的脾气,得手把手教。"我拍了拍他后背,"到了那儿,先让他们调平台架。
就说这是咱们西南的规矩——千斤顶不愿意躺平,机器就该闹脾气。"
他走的那天,车间墙上的"DF精英赛"报名表被风掀起一角。
苏晚晴拿着报名表来找我时,我正盯着窗外。
雪化了,檐角滴着水,落进窗台上的花盆里——那是去年老罗送的,说叫"铁线莲",皮实,经得住冻。
"终南山的绝密调试要选人。"她把报名表放在我面前,"厂子里都在传,说是要挑最能啃硬骨头的。"
我望着林小川远去的背影,他怀里的木盒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车间里传来机器的嗡鸣,跟1963年冬天老罗举着煤油灯时一样,跟1970年晚晴剪五角星时一样。
"让他们报吧。"我拿起笔,在报名表"推荐人"栏画了个圈。
这次的圈,比1965年老罗画的弹簧圆,比1970年的五角星暖。
窗外的铁线莲抽了新芽,绿得扎眼。
我知道,用不了多久,会有更多嫩芽冒出来,沿着这些机器的震颤,沿着这些人心里的热乎气,往更远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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