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火种不用藏
黑暗里,我摸到桌角的搪瓷缸,敲了两下。
这是技术科约定的紧急信号——短长两响,代表"全体到走廊集合"。
几乎是同时,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敲击声:锻工车间的铁砧、机修班的扳手、热处理炉的火钳,金属碰撞声像一串炸响的鞭梢,从东到西扫过整个厂区。
这是各班组收到停电预警后启动的"声音联络网",我上个月在《现场实录》里特别加的条目:"当电力中断导致声光信号失效时,利用生产工具进行短长编码通讯"。
火柴"哧啦"一声灭了,我摸到门框挤出去。
走廊里已经站满了人,苏晚晴的白大褂在黑暗里像片浮动的云,她手里举着防风灯,灯芯被调得极小,只够照亮面前的笔记本:"林工,各班组汇报——"
"电气班老罗:变电所进线跳闸,备用线路熔断器烧毁,正在更换自制铜片熔芯,预计三分钟恢复。"
"锻工车间朱卫东:12台冲床全部完成手动制动,加热炉已封火,无高温金属暴露。"
"实训楼林小川:27名学员分成三组,一组守资料柜,一组查应急灯电池,一组去仓库搬煤油灯——王建国那小子把消防斧都扛出来了,说怕冻硬的门锁打不开。"
苏晚晴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防风灯映得她的眼镜片忽明忽暗:"热处理车间?"
"热处理李师傅:淬火槽自动补液阀关闭,正在用手动泵维持水温,槽边站了四个青工轮班摇泵,说"就算胳膊摇脱臼,也不能让特种钢报废"。"
我摸出兜里的哨子吹了声长音。
这是总调度信号,所有汇报声瞬间消失。
"苏科长,把各班组进度同步到黑板。"我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公示板,"林小川,带学员用煤油灯给重点区域打光——记住,先资料室,再实验室,最后变电所。"
"是!"年轻的声音撞在墙上,震得窗台上的积雪簌簌往下掉。
我跟着老罗往变电所跑。
雪粒子打在脸上像撒了把碎冰,可后背却在冒汗——这不是普通的跳闸。
上个月刚换的苏联进口熔断器,怎么会说烧就烧?
变电所铁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罗划亮火柴,光晕里四个青工正蹲在控制柜前。
最边上的小孙举着块铜片:"班长,熔芯烧断了,可咱们库存的铅锑合金熔芯上个月支援302厂了,我按您教的,用紫铜片剪了个,厚度是原熔芯的三分之一——"
"胡闹!"老罗的烟枪差点敲在他头上,"铜片熔点高,电流过载时不熔断,会烧变压器的!"
"可林工说过,"小孙抹了把脸上的雪,"预案里写着"当标准件缺失时,可用等效材料临时替代,但需记录替代参数并限时更换"。
我量过原熔芯的截面积是1.2平方厘米,紫铜导电率是铅锑的3.5倍,所以把厚度减到0.8毫米,截面积刚好0.9平方厘米......"他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计算纸,"您看,这是按《电工手册》第47页算的。"
老罗的烟枪停在半空。
火柴快烧到手指,他突然把烟枪往地上一杵:"还愣着?
换!
换完立刻给我写份替代报告,明早贴到公示板上!"
我退到门口,看他们动作利落地换好熔芯。
老罗按下合闸按钮的瞬间,整栋楼的灯"轰"地亮了。
"来电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欢呼声像浪潮似的从各个车间涌过来。
我抬头看变电所墙上的挂钟,从停电到恢复,总共用了八分十七秒——比上个月模拟演练的最快记录还快了两分半。
回到技术科时,苏晚晴正把各班组的汇报单钉成一本。
最上面那张是电气班的:"事故原因:暴雪导致架空线结冰,坠断相线引发短路;处理过程:启用材料替代方案,耗时5分21秒;改进建议:下月申请加装融冰电阻丝,或参考北方709厂的"麻绳缠线法"防冰。"
林小川抱着一摞煤油灯进来,脸冻得通红:"资料室的《现场实录》一本没湿,实验室的精密仪器都盖了防尘布,王建国那小子真用消防斧劈了仓库门,不过他说"林工教过,紧要关头活人比锁头金贵"。"
我翻到朱卫东的汇报页,最后一行写着:"冲床制动耗时比平时多1分15秒,建议在操作手柄加装弹簧助力装置。"旁边还画了个简易结构图,是朱卫东的笔迹,歪歪扭扭却清晰。
"今晚开个短会。"我把汇报单理齐,"把每个班组的处理过程记进《现场实录》,特别是小孙的材料替代方案——要写清楚他怎么算的截面积,怎么查的手册。"
苏晚晴合上笔记本,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星子:"你是想让后人知道,就算在停电的雪夜里,咱们的工人也能翻着冻硬的手册算参数?"
"不止。"我指了指窗外——锻工车间的灯已经全亮了,冲床声比停电前更齐整,"我要让他们知道,火种不用藏在铁盒里。"我敲了敲桌上的《现场实录》,"它在每个能翻手册的脑袋里,在每个会算截面积的手指上,在每个敢举着铜片说"我试试"的年轻人眼里。"
深夜,我又翻到《现场实录》的新页。
钢笔尖悬在"1965年12月停电事故"标题上,突然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林小川探进头来,手里攥着张纸:"林工,我刚整理完学员的感想。"他的耳尖还红着,"有个姑娘写,"以前觉得学这些规程是应付检查,今晚才明白,它们是黑暗里的灯"。"
我接过纸,最上面一行字被铅笔描得重重的:"技术不是锁在抽屉里的宝贝,是传给下一个人的火把。"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把"西南现场技术实录"几个字照得发亮。
我合上本子,听见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那是给302厂送《实录》副本的货运列车,正碾过结霜的铁轨,往西北方向去。
火种不用藏。
它从来都在传递的路上。
它从来都在传递的路上。
电话铃是在凌晨三点响的。
我摸黑抓起听筒,耳朵里炸开段处长的大嗓门:“林钧!明早八点,北京来的绿皮车在小站停十分钟,你带着换洗衣裳和脑袋上车——部里要调你去参与‘东风’项目。”
听筒贴得太近,我后槽牙都震得发酸。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桌沿的木刺,那是上个月带学员修资料柜时留下的。
窗外的雪还没化透,月光在窗棂上结了层白霜,像极了三年前刚来废料处理组时,蹲在废品堆里画的第一张零件草图。
天刚蒙蒙亮,我就摸去了实训楼档案室。
铁皮柜的锁头冻得发硬,哈了两口气才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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