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手底下见真章,别光动嘴皮子
第三天清晨,北京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我拎着那只磨得发白的帆布包,踏上了开往西南的绿皮车。
车厢里人不多,大多是南下的知青和转业兵,空气混杂着烟草、汗味和铁锈的气息。
我把《特种钢模具快速优化操作手册》摊在膝上,手指一遍遍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修订痕迹——这本册子,是过去三个月我和十几个厂的技术员用三百多块废钢试出来的命脉。
每一页都浸着热处理车间的油污、锻压机的震颤,还有张大力他们熬夜画图时咳出的血丝。
这次去西南三线兵工厂,不是指导,不是视察,是一场赌命的推广。
如果失败,不只是我个人身败名裂,更是把“群众创新”四个字钉死在耻辱柱上。
从此以后,谁还敢信一个学徒工能改工艺?
谁还敢让八级工在图纸上签字?
火车哐当晃动,我从工具箱底层摸出那本焊上名字的事故报告。
封面焦黑,边角卷曲,那是我在红星厂第一次试验炸模后从废墟里扒出来的。
背面刻着七个字:“红星火种联调·1965.4.12”,像一道烙印,也像一句誓词。
我翻到最后一页,轻轻抚过那些手写的数据:冷却通道偏移0.8毫米,圆角半径提升至R3.5,保温时间缩短17分钟……这些数字看似微小,却曾在三次爆模、两次报废整炉合金后才终于稳定下来。
而今天,我要把这些“碎片记忆”拼成一条能在不同设备、不同钢厂复现的活路。
笔记本上,三条底线依旧清晰:
一、不靠上级压任务;
二、不用红星厂当样板;
三、不让一个参与单位白干。
我不是来搞钦差巡查的,我是来建规矩的。
三天后傍晚,列车缓缓停靠在群山环绕的小站。
站台连路灯都没有,只有几盏马灯摇曳着昏黄的光。
接我的是西南兵工厂技术科长赵振邦,四十出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握手时掌心干燥有力。
“林组长,欢迎。”他语气客气,眼神却冷,“我们这边条件差,您多担待。”
我没应话,只点点头,跟着上了破旧的通勤车。
一路颠簸进山,厂区藏在峡谷深处,高耸的烟囱如同沉默的哨兵。
招待所潮湿阴暗,墙皮剥落,但我没提任何要求。
当晚例会,赵科长开门见山:“林工,您名气大,我们也尊重您的经验。可这一炉钢,是军委点名要的远程炮弹壳用料,总共就六吨,不容有失。您带来的新法子……我们不敢拿国家任务冒险。”
会议室一片静默,几位技术人员低头抽烟,没人敢抬头看我。
我放下茶杯,声音不高:“我不需要你们现在就改工艺。”
众人微微抬眼。
“借我一间废弃车间,两名自愿报名的老师傅,再给我三天时间。”我说,“成果归你们,风险我担。”
赵科长皱眉:“你这是何苦?真出了事,谁都兜不住。”
“所以我不要编制、不要经费、不要命令。”我直视他,“只求一块地,一台旧锻压机,让我试试能不能让这块钢活得更久一点。”
他犹豫良久,终于点头:“行。西区那个塌了顶的老厂房,归你。人嘛……明天看看有没有愿意搭把手的。”
散会后,我回到房间,打开工具箱,取出小崔凌晨发来的电报:
【张大力带队完成第二次试产,废品率稳在5%以下。】
纸条边缘已被汗水浸软。
我把它折好,塞进工具箱夹层——这不是炫耀,是给自己留的底气。
千里之外,有人正踩着我的脚印往前走。
我不能倒。
第二天鸡未打鸣,我就进了西区废车间。
屋顶漏雨,地面坑洼,一台五十年代引进的苏联锻压机趴在那里,像一头病牛。
但对我够用了。
我从背包里取出带来的应力测绘贴片、自校准量规、还有那套亲手打磨的仿形修模刀具,在机器旁搭起简易工位。
没有助手,我自己接电线、调液压、测基座水平。
七点整,两名老师傅来了。
一个是退休返聘的陈伯,锻工三十年,满脸疤痕;另一个是模具组的老周,听说我要动军委项目用钢的模具,一路骂着进来:“搞啥花架子!我们几十年都这么干过来的!”
我没争辩,只递上手套:“两位师傅,今天我想复刻一次咱们上次在红星厂做的‘冷却通道微调+圆角应力释放’工艺。您二位看着,觉得哪一步不对,随时喊停。”
他们互望一眼,终究没走。
十点钟,第一块本地钢材加热到位。
我亲自操控送料杆,按手册参数调整喷淋节奏,控制降温梯度。
陈伯蹲在旁边,忽然开口:“你这水压比标准低两成,不怕冷却不均?”
“均不均,看的是温度场分布,不是水压高低。”我一边记录数据一边答,“咱们以前凭手感摸模具发烫的位置,现在我贴了测温片,能看见热流走向。”
他说不出话来,只盯着仪表盘上的曲线愣神。
中午时分,第一套改制模具出炉。
表面光滑,无裂纹,尺寸初检合格。
围观工人开始窃窃私语。
第三日正午,压力测试开始。
临界值逼近,锻压机油表指针颤抖爬升。所有人屏息。
“咔!”一声闷响——
但不是断裂。
是成型完毕的清脆回弹。
模具完好无损!
连续三次试冲,成品一致性远超原工艺,关键部位公差竟缩小到±0.03毫米以内。
赵科长亲自蹲在零件堆里,用千分尺反复测量,手都有些抖。
良久,他抬头问我:“你这法子……真能在不同设备上复制?”
我摘下手套,擦了擦额头的汗:“不是我有秘诀,是你们的老师傅早就在修模时这么干过。只是从来没人把‘手感’变成‘标准’。”
我翻开手册最后一页,上面列着十项由各厂八级工口述整理的“土经验转化参数”,每一项都标注了验证人姓名和车间编号。
“咱们缺的不是能人,”我指着那一排名字说,“是让能人说话的规矩。”
赵科长久久不语,目光扫过那一页名单,像是第一次看清这群沉默劳作者的脸。
夜风吹进门缝,吹动纸页轻响。
但真正的挑战,还在明天。
第四天清晨,天刚蒙了一层灰白,西区废车间外的空地上已站满了人。
没有主席台,没有横幅,只有那台曾被视作“报废设备”的苏联锻压机静静矗立在人群中央,像一座等待加冕的铁碑。
我让小崔提前把三套新旧夹具并排摆上工作台,一套是原厂标配,一套是红星厂改进版,第三套——则是昨晚我和陈伯、老周熬夜重做的“本地适配型”,用的是他们厂自己的模具钢边角料拼焊而成。
全厂的技术骨干来了三十多个,有年轻技术员,也有鬓发花白的老工头。
赵科长站在人群后头,没说话,只是点了根烟。
我走上前,没拿讲稿,也没喊口号。
“今天不讲课。”我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砸进晨风里,“请三位最反对这法子的老师傅上前来,亲手试一试。”
人群一静。
我点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骂我“花架子”的老周,还有另两位曾在会上拍桌子说“绝不能拿军品冒险”的八级钳工。
三人面面相觑,脸色难看。
但他们终究是工人,骨子里信手不信嘴。
老周咬牙上前:“行!我来!出了问题,你可别赖我们操作不当!”
“不会。”我递上手套,“你们的操作,才是检验这套工艺能不能活的标准。”
他冷哼一声,接过工具,开始装夹第一套传统夹具。
动作利落,几十年练出来的肌肉记忆,稳得像尺子画的线。
可当送料杆推进到三分之二时,卡住了。
“嗤——”液压泄压声响起。
“导轨错位0.6毫米。”我拿出量规贴上去,“老周师傅,您觉得呢?”
他蹲下身,眯眼看了半晌,低声道:“……是有点歪。以前都是敲两锤对付过去。”
“现在不用敲了。”我换上第二套改良夹具,亲自演示一遍快拆定位销结构。
咔哒一声,严丝合缝。
老周皱眉:“这玩意儿……哪来的?”
“是你三年前修13号炉时自己改过的斜楔块形状,我在记录本里翻到了一张草图。”我翻开随身带的笔记本,翻出一页泛黄纸片,“你说‘这样受力顺’——我当时不懂,现在懂了。”
他愣住,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第三套本地化夹具,则是由他和陈伯昨夜在我指导下亲手参与打磨的。
当我把它装上机床,一次送料到位,压力测试直接冲出三个完整件,尺寸分毫不差时,整个场地鸦雀无声。
我拿起一把游标卡尺,当众拆解三组夹具的导向机构,一一指出误差累积点:“我们总说设备老旧、材料不行,可真正拖累生产的,往往是那些‘习以为常’的小偏差。三十年的经验藏在你们手上,而我想做的,只是把它变成能让学徒工也看懂的步子。”
说完,我把笔递给三位老师傅:“现在,请你们在验收单上签字。不是为我签,是为你们自己三十年的手艺正名。”
老周迟疑片刻,接过笔,手有些抖。
他在“验证人”栏写下名字,又重重画了个圈,像是盖章。
散会时,没人鼓掌,但所有人都围着那台机器看来看去,有人摸导轨,有人抄参数,还有个年轻学徒偷偷临摹图纸。
赵科长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张表格。
“我们……想加入协同组。”他声音低沉,“能不能派两个学徒去你们‘火种计划’取经?”
我没接表,而是抽出钢笔,在背面写下一行字:
“来的人不必最好,但必须肯记、敢改。”
他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把表折好,揣进怀里。
返程列车上,窗外山影飞逝,隧道接连不断,仿佛穿越一段未明的历史。
苏晚晴的电话就在这时打来:“冯老刚从科工委回来。你的手册……上面有人卡着不批,理由是‘未经理论论证’。”
我笑了。
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照片——三十张,每一张都是不同厂家使用该工艺产出的合格模具:西北的、华东的、西南的……背面写着日期、操作者姓名、废品率数据,有的还贴着现场油污的痕迹。
“告诉他们,”我对着话筒说,“这不是论文,是三十双手盖的戳。谁不服,让他也带人来车间里走一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苏晚晴轻声说:“你越来越不像个技术员了。”
我卷起袖口,露出左臂那道旧疤——那是第一次炸模时被飞溅钢渣烫出的印记。
“我是工人出身,”我说,“就得让工人的手,也能定规矩。”
列车钻入又一道深黑隧道,眼前骤然漆黑,唯有话筒里电流微响,如时代屏息。
下一瞬,光劈开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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