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粮票是命根子
清晨五点,天还黑得像口铁锅扣在头上。
我揣着刚领的工资条往食堂走,冷风钻进单薄的工装领口,刺得脖子发麻。
四十三块五毛——纸面上看着体面,够买两双胶鞋、一床棉被,甚至还能剩点儿给技术科打瓶墨水。
可在这年头,钱不是命,票才是。
食堂窗口亮着昏黄的灯,师傅老赵正用火钳夹起蒸笼盖,白雾“轰”地腾起,裹着久违的玉米面香。
我心头一热,快走两步递上工资条:“老赵,按标准来,粮票全兑窝头,多加一碗稀的。”
他接过扫了一眼,眉头一皱,抬头打量我:“林技术员?”
“是我。”
“唉。”他叹了口气,指尖在工资条上点了点,“粮油票扣了——运输队报备说你们车间‘损耗超标’,配额下调三成。上面批的,我们也没法子。”
我愣在原地,手还僵在半空。
三成?
那剩下的七成也不够塞牙缝!
一个月少九斤粮,连维持体力都难,更别说下机床干活了。
我张了张嘴,想争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制度是死的,可执行的人是活的。
王老虎的名字在我脑子里炸开,像颗烧红的炮弹。
我不傻。
上周党委会刚通过“实践型技术员”任命,我还没坐稳椅子,就有人开始收“门槛费”了。
转身走出食堂,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远处家属区,有一盏灯还亮着——苏晚晴家。
我知道她昨晚又熬到了两点,为我的申报材料去技术局跑章。
她把政治前途押在我身上,而我呢?
连一顿早饭都买不起。
这不只是克扣,这是羞辱。
是明晃晃地告诉我:就算你有技术,也得跪着活。
中午十二点,锻压车间后门。
太阳毒得能把铁皮晒出烟来,我在阴凉处擦汗,忽然听见一声低咳。
刘瘸子蹲在墙角,手里捏着半个冷馍,干啃,没菜没汤,连口水都没有。
见我过来,他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别说话。
等周围人散了,他才低声开口:“钧子,听句劝,别走正门食堂。”
我蹲下,望着他那条微跛的腿,“什么意思?”
“账是死的,人是活的。”他苦笑,“王老虎从六零年开始抽成,柴油、棉布、副食票……只要能换油水的,他都伸手。运输队是他的人,调度、报损、回程空载——哪一环不是他说了算?你那申报表能过,已是破例。现在你还拿了‘技术员’的名头,动了他的规矩,他岂能容你?”
我沉默。
原来如此。
所谓“损耗超标”,不过是他们写在纸上的刀,割的是我们这些没背景的人的肉。
“所以……所有人都被抽一口?”
“谁不交,谁就没票。”刘瘸子声音压得更低,“去年有个老师傅不肯缴‘互助金’,结果三个月没领到煤票,冬天靠烧废纸板取暖,冻坏了脚趾头,厂里说是‘意外’,没人管。”
我盯着地上一道裂纹,拳头慢慢攥紧。
这不是贪,是系统性的掠夺。
一张张薄纸片,比枪子儿还狠,专挑软的捏。
而最可怕的是,它披着“集体利益”的皮,藏在制度缝隙里,没人敢掀。
可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我是见过真正的工业体系怎么运转的。
一台机器可以带病运行,但一旦核心轴承锈死,整条生产线都得停摆。
而这张网,已经锈到了骨子里。
晚上八点,材料库。
我以整理设备档案为由申请入库,值班的是老耿。
五十出头,背驼得像只虾米,手抖得连登记本都握不稳。
见我进来,他慌忙起身,眼神躲闪。
“林……林技术员,您怎么来了?”
“顺路,帮您清点一下库存,省得明天赶工。”我笑着接过他手里的笔,翻开账本。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看了。
一页页翻过去,问题出来了——铁皮桶入库数和出库数对不上,尤其是每月月底,总有十斤面粉票莫名“调拨至维修班”。
可维修班根本不用这么多。
“这……是正常周转?”我试探问。
老耿嘴唇哆嗦,半天才挤出一句:“不是……是……是‘互助’。”
“互助?”
“王队长说……帮人也是帮己。”他声音发颤,“我胃病多年,药厂不收粮票,只认油票……他每月‘特批’两盒止痛片,代价是……是月底多开十斤票给他……”
我猛地抬头看他。
老人眼里全是恐惧和羞耻。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这不是个别腐败,而是一套精密运转的生存税——你若不想饿死、病死、冻死,就得向掌权者纳贡。
他们用制度当盾牌,用饥饿当鞭子,把人驯成低头的牲口。
而最讽刺的是,这些人里,有工人、有保管、有司机,甚至可能还有干部。
他们未必全是恶人,但都被这张网裹着,动不得,逃不开。
我合上账本,指尖冰凉。
苏晚晴以为她为我撬开了一道门缝。
可现实是,门外站着一群豺狼,正磨着牙,等着看我什么时候倒下。
但我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我没有图纸,没有资源,没有靠山。
可我有记忆——碎片化的知识,系统的思维,还有前世三十年在军工研究所泡出来的直觉。
他们用票证掐住人的喉咙,那我就从他们的命脉下手。
物资流转,从来不是杂乱无章。
每一吨煤、每一张票、每一次出车,背后都有迹可循。
只要抓得住数据,就能画出漏洞,找到链条,撕开一道口子。
我站起身,把笔轻轻放回老耿桌上。
“您保重身体。”我说,“以后这类‘互助’,尽量留个字据。万一……查起来,也算个凭证。”
老耿浑身一震,惊恐地看着我:“林技术员,您可千万别……”
我没再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出材料库。
夜风扑面,吹得我头脑清明。
抬头望,月亮半隐在云后,像一把未出鞘的刀。
明天还得早起。
但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活下去。
我是要让他们知道——一个能造出让炮响、让钢热的技术员,也能让某些人,再也睡不着。
第三天夜里,厂区早已沉入死寂。
风从锻压车间的破窗灌进来,吹得半截蜡烛忽明忽暗。
我和刘瘸子蹲在维修班角落的小桌前,桌上摊着几张泛黄的纸——运输队值班日志的残页,边角烧焦,字迹模糊,是他冒着被开除的风险从废纸篓里扒拉出来的。
“钧子,你真要动王老虎?”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了地底的鬼,“那家伙手底下八个司机,全是复员兵,一个能打我三个。”
我没答话,只用铅笔把一页上的日期圈出来:“看这儿,每周三下午三点十七分,‘东风’号卡车空车出厂区,二十分钟后返程,无装卸记录。”
刘瘸子凑近眯眼:“这种事多了去了,他们说是检查车况……”
“可它绕路。”我掏出一张自己画的草图,手指顺着线路划过去,“本该走主道回车队,却偏往西拐,经过废砖窑。那地方早荒了,连野狗都不去。”
他又翻一页:“还有这个……每月月底,周四深夜总有突击装卸,仓管老周签字,但人不在场。老耿说,那是‘互助调拨’的时间。”
我点头,心里那张网越收越紧。
前世我在研究所负责军工物流溯源系统,虽不直接办案,但数据异常一眼就能看出猫腻。
什么叫“损耗”?
真正的损耗是随机分布、符合正态曲线的。
而红星厂这些“损耗”,时间集中、路径固定、频率规律——这不是失误,是流程化的偷盗。
我把所有异常点标在自制的《物资周转异常图谱》上:红圈圈住周三的空驶路线,蓝线连起周四深夜到周五上午的仓库真空期,黄叉打在“维修班领取十斤面粉票”的账目旁。
“你看。”我指着图中央,“他们不是乱来,是有节奏的。周三给黑市留货,周四夜运赃物,周五盘点前抹账。等军管组睁眼时,东西早进了私人腰包,账面还干干净净。”
刘瘸子吸了口冷气:“这哪是贪污……这是把全厂当提款机啊!”
我盯着图纸,脑子里飞速运转。
不能硬碰,现在我不过是个见习技术员,一纸报告就能让我“思想动摇”被踢回废料组。
但——如果换个说法呢?
战备!
这两个字,在这个时代比命还重。
第二天凌晨,我趴在宿舍床板上,借着煤油灯写加急报告。
标题我反复推敲了三遍,最终落笔:
《关于战备储备物资非正常损耗的风险预警》
正文不提“王老虎”,不写“黑市”,只列事实:某批次炮架钢材因调度延误未能按时送达装配线,导致停工18小时;特种润滑油入库后三日内失踪20公斤,无报损记录;近期三次夜间运输车辆全球定位系统信号(我改成“无线电联络中断”)丢失超时,疑似脱离监管……
七项数据异常,每一条都指向同一个结论:物资流转存在系统性漏洞,极可能造成战备资源流失。
附录里,我悄悄夹了张小纸条:建议成立专项稽查小组,由军管组直管,跨部门抽调人员,重点核查“非高峰时段装卸作业”与“高频次低载率运输任务”。
写完,我吹干墨迹,将信封封好,在封口盖上技术科临时用章——这是我唯一能借的势。
周六晨会前,我把报告塞进军管组专用信箱,动作轻得像放一颗定时雷管。
转身走出办公楼时,天刚蒙蒙亮。
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
苏晚晴。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头发扎得一丝不苟,可眼下乌青未褪,显然又熬了一夜。
见我出来,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掌心躺着一张皱巴巴的油票。
“郑医生今早塞给我的。”她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我心上,“上面写了四个字——救救老耿。”
我接过油票,指尖触到背面一行铅笔小字:“胃穿孔,拖不过三天。”
风猛地卷起地上枯叶,哗啦啦作响,像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
我攥紧油票,指节发白。
老耿拿命换来的账本,刘瘸子赌上饭碗偷出的日志,苏晚晴押上前途为我奔走的申报材料……还有那些饿得浮肿的工人,冻伤脚趾的老师傅,被逼低头的每一个人。
这张图我已经画出来了。
现在,该让它流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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