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谁在替我扛雷
保卫科那两个干事又来了。
他们穿着深蓝色制服,帽檐压得低,腰间别着个牛皮纸袋,封皮上赫然印着几个红字:机密·东风3项目异常信息来源调查。
我喉咙一紧,馍噎在嗓子眼。
那份匿名推演……终究还是惹出动静了。
那篇手稿我没署名,用的是车间公用稿纸,笔迹也刻意压低了手腕去写,可苏晚晴替我背书的事全厂都知道。
她在技术科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这个模型预测结果与实测数据高度吻合,建议纳入试制流程。”
她不是为我出头,她是为技术本身赌上了前程。
而我现在最怕的,不是自己被揪出来,是她被人顺藤摸瓜,扣上“包庇境外情报”“思想立场动摇”的帽子。
那个年代,一句话就能毁掉一个人的一生。
我不能认,也不能逃。
可如果不把这“野路子”变成“群众智慧”,不把它从“一人私论”变成“集体成果”,它就永远是个靶子,一个随时能引爆的政治雷。
得改命——给这份推演换个出身。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煤灰,转身朝铸造车间走去。
九点整,赵工正蹲在炉口看钢水颜色,眉头拧成疙瘩。
我走过去,把手里的本子递上去:“赵师傅,我想把那套‘热节识别法’整理成培训材料,给新来的学徒讲讲。”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全是警惕:“你又搞什么?上回你画的那个浇口分布图,差点让马文彬告你‘歪曲传统经验’。”
“这次不一样。”我语气很平,但字字清楚,“我不出面,您主讲。就说这是您带着我们几个年轻人,结合三十年实践经验总结出来的土办法,叫‘砂型冷却趋势五步判断法’。”
我说完,把连夜誊抄的资料递过去。
一共十二页,横线格,字迹工整,术语规范,连页眉都打了三道下划线,写着:红星机械厂内部技术交流资料(非公开)。
每一页右下角还有手写编号和日期,像是早就在档案柜里躺了半年。
赵工翻开第一页,手指顿了一下。
第二页,呼吸重了。
到第三页那张凝固梯度示意图时,他手开始抖。
“这……这不是靠眼睛看、凭感觉估的东西啊。”他低声说,“这是能把老师傅一辈子练出来的‘眼力劲儿’,变成谁都能学的规矩流程……”
我点头:“咱们厂多少好手艺,都随人退休就断了。可如果能写下来,教给下一代呢?”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叹口气:“林钧,你小子……藏得太深了。”
我没接话,只说:“今天下午就油印,明天开课。人多了,声音才大。”
两点钟,太阳斜照在技术科外墙的公告栏上。
油墨未干的讲义贴了满满一墙,一群人围在那里议论纷纷。
赵工站上板凳,手里拿着那份《五步判断法》,声音不大,却压住了整个走廊的嘈杂。
“咱们干铸造的,常说‘看火色、听浇声’,其实背后有门道。”他指着图解,“最后凝固的地方,温度最高,应力最大,裂纹就爱往那儿钻。以前靠经验,现在咱们有了法子——第一步看壁厚分布,第二步标热节点,第三步预设冷铁位置……”
有人惊呼:“这不就是前两天试验废品率降下来的那套思路?”
“对!就是它!”
“赵师傅带的年轻人搞的?”
“说是集体琢磨出来的!”
人群骚动起来。
这不是某个人的奇思妙想,而是“群众技术革新成果”——四个字,在这个时代,比任何专家头衔都安全。
马文彬从走廊尽头走过来,脸色铁青。
他想开口反驳,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不是林钧一个人的主张,是赵工牵头、多个班组参与、经得起推敲的“集体智慧”。
他再有权势,也不敢公然打压“群众路线”。
我站在人群最后,没露脸,也没说话。
可我知道,从这一刻起,那份推演的命运已经被悄悄改写。
它不再是一份来路不明的“危险文件”,而是一颗埋进土壤的种子,正借着无数双手,长成无法轻易拔除的树。
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油污的手。
这双手曾经在废料堆里翻螺丝换馒头,现在,却能在无形中拨动整个工厂的技术走向。
我不是英雄,也不想当烈士。
我只是不想让真正有用的东西,死在审查和猜忌之前。
傍晚六点,厂区渐渐安静下来。
我回到锻模仓库,拿起扳手开始擦工具。
夕阳透过玻璃窗斜照进来,把影子拉得很长。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不疾不徐。
我没有抬头。
但我知道是谁来了。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影子盖住了半间屋子。
“那份推演的手稿……是你和赵工他们一起搞的?”傍晚六点,厂区渐渐安静下来。
我回到锻模仓库,拿起扳手开始擦工具。
夕阳斜照进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钉进水泥地的铁桩。
油污沾在布上,蹭不掉,就像这几天压在我胸口的那块石头——那份匿名推演,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随时可能落下来砍断我的命。
可现在不一样了。
赵工今天站上板凳讲话那一刻,我就知道,雷,已经被转移了。
不再是“林钧写的怪东西”,而是“群众技术革新成果”。
四个字,重如千钧。
在这年代,谁敢说群众错了?
谁又能轻易否定一个“集体智慧”?
我低头继续擦扳手,指节发僵。
不是怕,是绷得太久后的疲惫。
苏晚晴替我顶下的那一枪,我没忘。
她站在技术科会议室中央,声音冷得像冰:“数据无罪,求真是技术人员的天职。”一句话,把所有质疑压了下去。
可她不知道,她在替我扛雷。
脚步声由远及近。
沉稳,不疾不徐,踩在结霜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回响——但我知道是谁。
刘政委。
他站在门口,逆着光,影子盖住了半间屋子,像一道无声的审判。
但他也没问审查的事,没提保卫科的调查,只淡淡开口:“那份推演的手稿……是你和赵工他们一起搞的?”
空气凝住了一瞬。
我缓缓放下扳手,用袖口抹了抹手心的油渍,语气平静:“赵师傅牵头,我们几个打下手。他常说,老师傅的经验不能烂在肚子里,得传下去。”
我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经过锤炼。
我不是在撒谎,是在编织一张更结实的网——把真相裹进合理性的壳里。
他盯着我看很久。
目光如探针,一寸寸刮过我的脸,像是要挖出藏在皮肉下的真实念头。
然后,他忽然点头:“好。群众路线,就得这么走。”
我心头一松,几乎没控制住呼吸的节奏。
他转身要走,却又顿住,背对着我说:“有些话,不用自己说;有些人,不必自己扛。”
门轻轻合上。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桌上几张草图微微颤动。
我慢慢攥紧了手中的扳手,金属的凉意渗进掌心。
活下来了。
这局,我赢了第一步。
不是靠硬刚,是把“金手指”种进土壤,让它长成谁都拔不动的树。
从此以后,没人能再以“境外思想”“个人主义”为由封杀它——因为它已经是“集体”的一部分,是“工人阶级智慧结晶”。
可我也清楚,这只是暂时平息。
真正的风暴,从来不会只来一次。
夜越来越深。雪停了,天地一片死寂。
凌晨前的寒气最刺骨。
我正准备离开,忽听档案室方向传来轻微的响动。
门虚掩着,一缕昏黄的灯光漏出来。
我走过去,轻轻推开。
苏晚晴站在桌前,手里拿着一份刚油印好的资料。
封面写着:《铸造缺陷预判与工艺优化指南(初稿)》,署名是“赵工领衔,技术协作组编撰”。
她正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角落里有一行极小的铅笔字,只有我能认出:
“真正的知识,藏在每一次失败的炉火里。”
她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停了很久。
窗外风雪渐歇,玻璃上结满了冰花。
但她的心跳,却比任何时候都乱。
我知道她懂了。
那不只是技术总结,是我留下的暗语,是我们之间无需言明的默契——我在教所有人如何“看见”我所看见的,而她,正在被我悄悄拉进那个只有我们俩才懂的世界。
就在这时——
远处,一声尖锐的铃声撕破寂静!
叮——!叮——!叮——!
锅炉房方向,警铃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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