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网 > 青衫扶苍 > 第89章 侯府午叙(上)

第89章 侯府午叙(上)


次日近午,雪后初霁,冬阳淡薄,无力地照在博平侯府连绵的屋瓦上,积雪未消,反射着清冷微光。

府邸深处,属于驸马都尉杨定与安邑公主苻笙的新院所,却自有一番融融暖意。

院内几株老梅,疏影横斜,枝头已见零星嫩黄蓓蕾,傲雪凝香。

廊下悬着挡风的锦毡厚帘,隔绝了外间寒气。

正房内,地龙烧得暖和,空气中弥漫着安息香清雅的气息。

杨定一身家常的玄色窄袖袍,未束革带,正立于窗前,望着院中积雪出神。

他身形挺拔,即便在家常便服之下,亦难掩行伍中磨砺出的英武之气。

苻笙则穿着一身杏子红织金锦袄,下系月华长裙,正盘腿坐在铺设了白虎皮的胡床上,面前摊着一副双陆棋盘,纤纤玉指拈着一枚犀角棋子,蹙着眉头,苦苦思索。

她今日未施浓妆,青丝松松绾了个堕马髻,斜插一支赤金衔珠凤钗,珠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更添几分娇憨灵动。

“喂,杨子臣!”

苻笙半晌落不下子,有些气闷,抬头唤他,声音清脆。

“你倒是过来帮我瞧瞧,这一步该如何走?那教习的先生说得天花乱坠,我怎么还是算不清这路数?”

杨定闻声回头,见妻子那副如临大敌的认真模样,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自那日上林苑秋狩,他箭压群雄,又经历洞房风波,二人之间那层因政治联姻而生的隔阂冰霜,早已在朝夕相处中悄然消融。

苻笙性子直率,不似寻常贵女那般矫揉造作,虽有时不免有些天家公主的骄纵,然其天真烂漫处,常令杨定觉得可爱。

他踱步过去,在胡床另一侧坐下,目光在棋盘上扫过,伸手指点道:

“此处并非只看眼前得失,需得预判后方数步。你若贪吃我这一子,左翼门户便开,我这边马便可长驱直入,直捣黄龙了。”

他语带双关,嗓音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爽利与幽默。

苻笙却似乎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顺着他的指点看去,恍然道:

“原来如此!险些又中了你的圈套!”

她撅了撅嘴,复又展颜,将那棋子“啪”地落下。

“那我不吃你了,先固守这边!”

杨定见她一点即透,眼中掠过一丝赞许......又无奈,也不与她争胜,只随手布下一子,留出破绽。

苻笙果然未曾察觉,兴致勃勃地继续布局。

阳光透过窗棂上的明瓦,投下斑驳光影,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

杨定看着,心中那份因困守长安、壮志难酬的郁气,似乎也在这静谧温暖的午后被冲淡了些许。

“说起来。”苻笙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道。

“你那同窗王曜,不是说好了今日过府来么?这都午时了,怎还不见人影?”

她对此人印象颇深,不仅因他才学胆识,更因他屡次助杨定解围,又和密友董璇儿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心中存着几分好奇和感激。

杨定也微微蹙眉,望向窗外日头:

“是啊,昨日在太学分明说定,他收拾停当便来。子卿向来守信,莫非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他沉吟片刻。

“或是雪后路滑,耽搁了行程?”

正说话间,院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旋即,帘外侍立的婢女恭敬禀道:

“驸马,公主,破虏将军、都亭侯吕光将军过府,前来探望侯爷,此刻正在正堂与侯爷叙话,侯爷命人来请驸马过去一见。”

杨定闻言,立刻起身。

吕光是他叔父杨安的生死袍泽,亦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更是同窗吕绍的父亲,于公于私,他都需即刻前往。

苻笙也放下棋子,起身道:

“是吕世叔来了?你先过去,我换件衣裳便来。”

......

博平侯府的正堂“镇岳堂”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上首两张并排的紫檀木扶手椅上,两位中年将领正相对而坐。

左手边便是此间主人,博平侯杨安。

他年约四十二,面容轮廓与杨定有几分相似,却更为沧桑刚毅,只是此刻脸色略显苍白,唇色亦有些发暗,显是襄阳战场所负之伤未愈。

虽在家中将养多日,眉宇间那股久经沙场的悍厉之气却未曾稍减。

右手边坐着的,正是破虏将军、都亭侯吕光。

他年四十许,身材魁梧壮硕,面皮微黑,几缕长须修剪得整整齐,目光开阖间精光四射,顾盼自雄。

虽未着甲胄,只一身暗青色常服,但那挺直的腰板和随意放在膝上、骨节粗大的手掌,无不透露出百战宿将的凛凛威仪。

他因及时平定苻重谋反有功,近来圣眷正隆,由宁朔将军升迁破虏将军,食邑亦大增,正是意气风发之时。

两人中间的矮几上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醪糟,却无人去动。

堂内并无太多侍从,只有杨安的一名老亲兵在门外伺候。

“……这么说,襄阳城下,朱序母子当真如此难缠?”

吕光声若洪钟,带着军人特有的爽直。

杨安叹了口气,用未受伤的左手轻轻按了按伤处,眉头紧锁:

“岂止难缠,那朱序用兵老辣,守城极有章法。其母韩氏,一老妪耳,竟能凝聚人心,率众筑起‘夫人城’,与我军相持半载,致使我军顿兵坚城之下,伤亡颇重。长乐公虽采纳苟苌之策,分兵掠野,断其粮道,然战事迁延,师老兵疲,恐非国家之福啊。”

言语之中,对襄阳战局颇多忧虑。

吕光嘿然一声,大手一挥:

“若是吕某在场,早就挥军猛攻,何须如此迁延!长乐公乳臭未干,就是太过……”

他话到嘴边,似乎觉得有些不妥,硬生生顿住,转而道:

“不过杨兄也不必过于忧心,陛下已决意增兵,想必破城之日不远。”

杨安微微摇头,不欲在此话题上多言,转而问道:

“世明此番回京,陛下信重有加,时常召见,不知对豫州之事……”

他指的是苻晖出任豫州刺史一事,言语间略有试探之意。

毕竟吕光刚立下大功,稳定洛阳,无论资历、功勋,接掌豫州都更显顺理成章。

吕光闻言,却是哈哈一笑,浑不在意,端起面前的醪糟仰头饮了一大口,抹了把胡须上的酒渍,朗声道:

“世兄多虑了!光一介武夫,蒙陛下不弃,拔于行伍,委以方面,已是恩遇隆厚。陛下欲用何人,自有圣心独断。光此生,唯愿做陛下手中一把利刃,陛下指向何处,光便砍向何处!至于其他,何须介怀?”

他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豪气干云,显是发自肺腑。

杨安见他如此,心中感慨,亦举杯示意:

“世明豁达,愚兄不及,回想当年你我同在王丞相麾下,我征晋阳,你则于潞川血战慕容评,那时……”

提起往事,两人皆是唏嘘不已,从潞川之战说到平定并州,从征战凉州谈到经略蜀地,那些金戈铁马、浴血厮杀的岁月仿佛就在眼前。

堂内气氛渐渐热烈起来,炭火噼啪,映照着两位老将时而激昂、时而沉郁的面容。

畅叙一番旧日后,话题又不自觉地转回到当前的战局。

吕光放下酒杯,神色稍显凝重:

“不瞒世兄,日前陛下召见,曾有意亲率大军,南下攻取襄阳,并诏令阳平公(苻融)尽起关东六州之兵会于寿春,同时命凉州刺史梁熙举河西之众以为后继,看那架势,是欲一举荡平东南。”

杨安闻言一惊:

“陛下欲亲征?这……襄阳虽是要地,然陛下万乘之尊,岂可轻蹈险地?且如此兴师动众,只为一城,恐非良策。”

吕光点头道:

“正是此理,幸得阳平公便极力谏阻,言道:‘陛下欲取江南,固当博谋熟虑,不可仓猝。若止取襄阳,又岂足亲劳大驾乎?未有动天下之众而为一城者,所谓’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也。’梁熙亦上书劝谏,说:‘晋主之暴,未如孙皓,江山险固,易守难攻。陛下必欲廓清江表,亦不过分命将帅,引关东之兵,南临淮泗,下梁益之卒,东出巴峡;又何必亲屈鸾辂,远幸沮泽乎?昔汉光武诛公孙述,晋武帝擒孙皓,未闻二帝自统六师,亲执袍鼓矢石也。’陛下闻此,方才打消了亲征的念头。”

杨安长舒一口气:

“阳平公与梁刺史所言,实乃老成谋国之道。陛下虽有混一之志,然连年用兵,国力消耗甚巨,民力亦显疲敝,确当徐图之。”

“然则陛下求成之心甚切啊。”吕光叹道。

“襄阳方面不见分晓,然江淮战事已开。某听闻,兖州刺史彭超已率军包围彭城,晋沛郡太守戴逯据城死守,一时难下。后将军俱难、洛州刺史邵保亦在猛攻下邳,战况激烈。吴人依托淮水,构建防线,看来是打算寸土必争了。”

两人谈及此处,皆是默然。

他们都是沙场宿将,深知战争之酷烈,亦明白秦国虽表面上统一北方,然内部各族矛盾未消,根基未稳,如此急于南征,胜负实在难料。

堂内一时只闻炭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吕光似乎是为了打破这沉闷的气氛,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罢了,这些军国大事,自有陛下与宗室诸公操劳。你我还是说说自家儿郎吧。听闻定侄儿在太学中,与犬子吕绍,还有那弘农王曜、天水尹纬等人同舍,相交莫逆?”

提到子侄辈,杨安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那因伤病而略显晦暗的面容也仿佛明亮了些:

“不错,定儿常提及他那几位同窗。尤其王曜此子,听闻见识不凡,胆魄过人,深得祭酒王欢赏识,前番天王临太学,于华夷之辨中力挫周虓,更被赐予羽林郎荣誉;尹纬则性喜韬略,言论常出入意料;便是你家绍儿,虽平日里跳脱些,然心地不坏,与定儿甚是相得。他们年少气盛,在一处读书论道,互相砥砺,倒是好事。”

吕光听到提及吕绍,却是哼了一声,虎目一瞪:

“那劣子!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只知呼朋引伴,宴游嬉戏,能有定侄儿一半的沉稳上进,某家便烧高香了!此番太学季考,名次又是靠后,真是气煞我也!”

话虽如此,那眼神中却并无多少真正的怒气,反而带着一丝为人父的无奈。

杨安劝慰道:

“世明何必苛责?绍儿年纪尚轻,性子活泼些也是常情。待其经历些世事,自会沉稳下来,倒是定儿……”

他语气微顿,叹了口气。

“如今被招为驸马,身处这侯府之中,虽享尊荣,只怕其心中……未必畅快。他自幼习武,渴望的是如你我当年那般,沙场建功,如今却……唉。”

知侄莫若父,杨安对杨定的心事自是了然。

吕光闻言,亦是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世兄的顾虑,吕光明白。定侄儿是栋梁之材,岂能长久困于京师?待他日在太学卒业,某定向陛下进言,使其外放历练,或入军中效力,总不能埋没了他的才华与志向。”

杨安感激地看了吕光一眼:

“有世明此言,愚兄便放心了。”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杨定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对着堂内二人躬身行礼:

“侄儿杨定,拜见吕世叔,不知世叔驾临,未曾远迎,还望恕罪。”

吕光一见杨定,顿时眉开眼笑,招手道:

“定侄儿来了!快进来,不必多礼!自家人,何须如此客套!”

杨定这才直起身,步入堂内,先向叔父杨安问了安,然后在吕光下首的蒲团上坐下。

他虽在吕光面前保持着恭敬,但那挺拔的身姿和眉宇间的英气,仍让吕光看得暗自点头,心中对比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又是一阵感慨。

吕光仔细打量了杨定一番,笑道:

“多日不见,定侄儿愈发英武了!成了家,果然更显沉稳,怎不见笙公主?”

杨定忙道:“公主稍后便来给世叔请安。”

吕光摆手笑道:

“好好,安邑公主温良贤淑,定侄儿好福气。”

随即又问道:

“听闻你与绍儿,还有那王曜、尹纬等人,在太学中处得极好?”

提到同窗,杨定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回世叔,正是,子卿学识渊博,胆识过人;景亮兄思虑深远,常有惊人之语;便是永业,虽性喜玩闹,然待人真诚,同舍之间,我等甚是相得。”

“哦?那王曜果真如此了得?”

吕光饶有兴趣地问:

“竟劳天王亲赐羽林郎,看来绝非池中之物。还有那天水尹纬,之前随永业来洛阳,此人谋无不中......咳咳,听闻其平素言论,颇有些……特立独行?”

杨定便将在太学中,王曜于崇贤馆驳斥苻晖、于天王面前辩倒周虓、以及后来参与籍田农事、婉拒毛秋晴招揽等事,拣重要的说了一些,又略提了尹纬几次对时局精准乃至尖锐的判断。

他言语之中,对王曜的推崇毫不掩饰,对尹纬的才识亦是肯定。

吕光听得连连点头,沉吟不语,思绪似乎飘回了那日在洛阳,尹纬对他所言......

“吕世叔?”

杨定见他出神,不由出声询问。

吕光回过神来,歉然一笑:

“如此说来,此二子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尤其是那王曜,不慕权势,脚踏实地,心系民瘼,颇有古士之风。如今这般年轻人,不多了。”

他顿了顿,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

“对了,今日我过来,怎未见到王曜?永业昨日回府,说他已应允于授衣假期间,来你府上寄住么?”

杨定被吕光一问,也是微微一愣,随即点头道:

“世叔所言极是,子卿昨日确与侄儿约定,今日过来。他行事向来稳妥,言出必践,按理……此时早该到了。”

他抬眼望了望堂外天色,日头已然偏中,将近午正,心中也不由升起一丝纳闷与隐约的担忧。

王曜并非不守时之人,莫非是途中遇到了什么耽搁?或是……又卷入了什么麻烦之中?

想起王曜那屡屡招致事端的刚直性情,以及那似乎总围绕在他身边的诸多纠葛,杨定的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


  (https://www.dindian55.com/html/4846/4846043/42626939.html)


1秒记住顶点小说网:www.dindian55.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dindian55.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