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入局
临街茶楼。
“砰!”
一只上好的青瓷茶杯被狠狠扔在地上,摔得粉碎。
刘全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布满了狰狞的戾气。
“你再说一遍?”他死死盯着眼前的盐帮眼线。
“五爷!千真万确!小的亲眼所见,那顾怀手底下的书生,刚刚大张旗鼓地去了县衙,不仅畅通无阻,还是师爷亲自迎进去的!”
师爷...那不是县令唯一的亲信么?
顾怀的人和县令有接触?
他到底想做什么?
见刘全阴沉着脸没有说话,眼线又小声道:
“五爷,那两人在门口嘀嘀咕咕,小的离得远,听不清...但看他们的神色,分明之前就有联系的!而且师爷还把他领进后堂了!五爷,您说是不是咱们逼得太狠,那书生走投无路,要去报官?”
“告状?”刘全在茶室里来回踱步,眼神中的惊慌一闪而过,随即变成了疑惑。
告发他私盐的事情?不可能!江陵城有几个人不知道他刘全就是最大的私盐贩子?
陈识!
那是个什么货色?一个京城来的清流文官,一个爱惜羽毛、胆小如鼠的窝囊废!
如果顾怀那伙人只是去告发私盐,陈识那老狐狸为了避嫌,为了不得罪姐夫,绝对会第一时间把人打出去,连大门都不会让他们进!
可现在...
师爷亲自去接!还领进了后堂!
这说明什么?
“他不是蠢货...他知道告不倒我...”刘全停下了脚步,额上青筋暴起,“所以...”
是方子!
在这江陵地界,能让陈识不顾风险,也要动心的东西,除了那雪白刺眼、利可敌国的雪花盐方子,还能有什么?!
自己给了他十天期限,他知道自己要动手了!他怕,但又逃不掉,又舍不得献出方子抛下那泼天富贵...所以他想绕开自己!他想把那雪花盐的方子,直接献给陈识那个酸儒,以此来换取庇护和富贵!
这个推论,让刘全眼中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被愚弄的暴怒所取代。
告状,不过是一场闹剧,陈识不敢接,也不想接。
可献方子...
陈识那个外来户,一直想在江陵插手盐利,苦于没有抓手,一旦他拿到了制盐法,就等于拿到了源源不断的钱!有了钱,他就能收买人心,就能扩充他手下的衙役,就能去拉拢官吏!
现在,顾怀把这一切都送上门了!
到时候,自己的姐夫是县尉又如何?难道还能打上门去,从县令手上抢走方子?
架空和看不起是一回事,但若是直接对上官动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全不敢再想下去。
他原本以为,那个叫顾怀的书生,还有他那个庄子,已是笼中之鸟,掌中之物。
雪花盐方子迟早会是他的,他会得到一只能源源不断下金蛋的鸡。
可现在,却有人要截胡?
“狗东西...”刘全咬牙切齿,也不知道是在骂顾怀,还是在骂陈识。
不能再等下去了!
“备车!”他对着门外嘶吼,“立刻去县尉府!!”
......
江陵县尉府。
内堂之中,奢靡的蜀锦地毯上,几个衣着暴露的侍女正战战兢兢地伺候着。
一个身形魁梧的壮汉,正赤着铜色上身,将一壶烈酒倒进嘴里。
他便是江陵县尉,张威。
他年过四十,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划过鼻梁,直至右颊--那是他在军伍打拼时留下的东西。
后来靠着军功和地方豪强的身份,才坐上了这县尉之位,数年过去,他已成了这江陵的土皇帝。
刘全闯进来的动作有些大,堂间乐声被吓得一停。
“慌什么!”
张威看着冲进来的刘全,不满地将酒壶重重砸在桌上,震得侍女们一抖。
“姐夫!姐夫!出大事了!”
“你们,都出去!”
侍女乐师都连忙离开内堂,等人都走完了,张威的脸色才沉了下来:“说!”
“姐夫!那个顾怀...他要把方子献给陈识!姐夫!那可是雪花盐的方子!”
刘全将自己的猜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一旦他们谈成...咱们得财路就断了!咱们这些年干的那些事,一旦被陈识抓到把柄...”
张威缓缓转头,那双浑浊却透着凶光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刘全:“陈识?那个只会之乎者也的酸儒?就凭他?他敢?!”
“姐夫,不可小觑啊!”刘全急得满头大汗,“陈识是没胆子,可他要是有了钱呢?”
刘全扑到张威面前,压低了声音:“那雪花盐是日进斗金的买卖!姐夫你想,一旦陈识有了这方子,他就能打着‘官办’的旗号,明码标价地卖!咱们的私盐还怎么出手?”
“陈识有了钱,就能买通人,就能招兵买马,他就能...他就能真的敢了啊!他还占着个上官的名义!到时候...到时候这江陵城,是他陈识说了算,还是您说了算?”
堂内的空气彷佛凝固了。
张威站起身,他比刘全高出一个头,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刘全完全笼罩。
这几句话,让他的呼吸粗重了很多。
的确,他可以不在乎陈识,但他不能不在乎钱。
江陵的私盐虽然是刘全在着手,但最终的大头还不是到了他张威的手里?
而现在,陈识居然敢和他抢钱?
“废物,”他说,“这么多天了,你居然连一个方子都搞不定?你居然能让他和陈识这个酸儒有接触?”
“姐夫,我...”
“一个穷酸书生...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搅动风雨,”张威的声音冰冷,“他这是自寻死路。”
“姐夫说的是!”刘全见状大喜,赶紧进言,“这种大事,陈识肯定有顾虑!我们必须在陈识反应过来,在他们达成交易之前,先下手为强!拿下那姓顾的,逼出方子!”
“你说过他有个庄子,棘手吗?”
“姐夫放心,那庄子我查得清清楚楚!里面就是一群流民!只要我们动作快,今晚,就今晚!我带盐帮的精锐过去,神不知鬼不觉地踏平庄园,逼出方子,杀了顾怀!”
“盐帮?”张威瞥了他一眼,眼中满是轻蔑,“你手底下那批地痞泼皮?”
“姐夫,那庄子就在城外,离官道不远!要是动用团练...动静就太大了!陈识那酸儒,一定会抓住不放,大做文章!”
“哼。”张威冷哼一声,打断了他。
这倒也是。
为了一个破庄子,几十个流民,就动用他的团练,确实是太看得起那个叫顾怀的书生了。
张威重新坐下,拿起酒壶,一饮而尽。
“好。”
“记住,只要方子,”他说,“至于人...死了的人,才不会闹事,懂吗?”
“是!”刘全躬身退了出去,阳光重新洒在了他的身上,让他重新浮现出了温和的笑意。
原本还以为要等到十天期满,才好找个由头做文章,现在看来,倒是自己蠢了。
都这种世道了,还在乎那些做什么?
早该动手了!
顾怀啊顾怀...你这自寻死路的蠢货!
......
夜色渐深,庄园的围墙上,风有些凉。
顾怀拢了拢身上的儒衫,静静地望着城内的方向。
杨震按着刀,站在他身后半步,如同铁塔。
“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是个疯子,”杨震的声音很沉,“你让李易去送信,却又让他不避开刘全的人,这分明就是在...宣战!”
他看着顾怀的背影,这个见惯了生死的汉子,眼中也有一丝忧虑:“你不可能猜不到,刘全会有什么反应。”
“我当然能猜到,”顾怀静静地说,“无非就是十日之期作废,或者今晚,或者明晚,他就会带人来踏平这个庄园。”
“那你还...”
“终究是避不开的,不是么?”顾怀笑了笑,“我算是看明白了...这个世道,不拼就只能等死,逃走固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但万一逃走之后连拼一把的资格都没了呢?”
他转身,看向杨震:“那一天如果不是你救了我,我也许已经死在了那间破屋里,从那天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到底是想办法哪怕苟且偷生也要活下去,期望乱世的残酷永远不要落在自己身上,还是竭尽全力哪怕如履薄冰也要光明正大地活下去,让自己来决定生死?”
“现在看来,我选了后者。”沉默了片刻,他说。
杨震没有立刻做出评论,他只是看着这个书生,想起自己逃离军伍,从北方一路南下,走过的那漫长的路...单就眼下看来,这书生倒是比他有勇气多了。
起码他不会避开扑面而来的恶意和混乱,而自己选择的是逃开。
“你不会害怕吗?”他问。
“害怕?当然会,别看我时时刻刻都在冒险,然而实际上也只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已,”顾怀说,“就比如现在,我也很害怕,害怕这个庄子挺不过下一次袭击,害怕自己死在这个夜里,害怕你我身后这刚刚建立起来的秩序顷刻间又崩塌,害怕我的挣扎在这乱世看来如此可笑。”
杨震沉默片刻,轻笑了一声:“其实我也害怕。”
“杨兄你看起来不像是会怕区区一个私盐贩子与一个县尉的人。”
“我不害怕用手上的刀来说话,”杨震摇了摇头,“我害怕的是,到时候又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然后逃离这里,继续像以前那样活下去。”
顾怀微微一怔,想起杨震之前还坚定地说自己要离开,而现在却能说出这么一番话...看来这汉子也不如外表看起来那么冷漠强硬。
“这话就太过悲观了点,往好的地方想,万一能挺过去呢?”
“你都要诬陷县尉通敌了,到时候团练、营防的官兵杀过来,他们不是之前那些流寇能比的,我很难不悲观。”
“杨兄你错了,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庄子外不仅不会出现官兵,甚至于连盐帮的人都不会倾巢而出。”
“为什么?”
“刘全这种人,多疑,贪婪,但也自负,”顾怀缓缓说道,“他得知我派人去县衙,绝不会认为我是去告他通敌--因为在他眼里,我没有证据,我只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落魄书生。”
“那他会怎么想?”
“他只会认为,我是去‘献宝’,”顾怀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是去把他逼我的事情,告诉县令陈识,并且...把那雪花盐的方子,献给县令,以此来绕开他,换取县令的庇护。”
“所以,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在陈识点头之前,做出雷霆一击,他们要消灭我和这个庄子,夺走盐方,让一切死无对证。”
“但同时,他们也会轻敌。”
顾怀总结道:“在刘全想象中,我们还是那个人心不齐的破庄园,所以他绝对不会动用官兵,官兵出城荡平一个通过正经手段买下来的庄园,这会留下把柄,所以,他只会带着那些盐帮的泼皮地痞过来。”
杨震跟上了他的思路:“所以,他不知道我们已经有了之前对付流寇的经验!他也不知道我们猜到了他会来!”
“是的,如果没有之前的流寇袭庄,没有验证过人心,我不会赌这一把,但如今,也许我们可以主动地尝试结束这件事了。”
“但就算是盐帮,也不是我们能对付的,”杨震迟疑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顾怀吹着夜风,轻轻笑道:“那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他带着杨震,走下墙垛,第一站,便是庄园外那条唯一的护庄河。
“你看。”
杨震借着火光看去,只见这条本就泥泞的溪流,靠近庄园的这一侧河岸,被挖得七零八落。
“这是...”
“这叫‘倒S型陡坡’,”顾怀解释道,“我让老何带着工程队,花了整整一天,把这一侧河岸全部挖成了这种暗坡,泥土湿滑,人踩上去,根本无法借力,只会更狼狈地滑进水里,这,是我们的第一道防线。”
杨震看着那暗藏杀机的河岸,又看了看顾怀,轻轻摇头:“不够。”
“当然不够,”顾怀继续领着他走到桥头的暗处,指着桥墩下方,“再看那里。”
杨震眯眼看去,这才发现在桥墩与主梁的连接处,几根最关键的承重木,竟然是虚的!
它们只是被巧妙地卡在那里,而在木梁的末端,系着几根粗如儿臂的麻绳。
麻绳一直延伸到黑暗中,隐没在庄园大门后。
“这...”杨震有些悚然。
“老何的手艺,很巧,”顾怀赞叹道,“只要人一拉,这座桥...会从中间,瞬间断裂。”
“届时,这桥头,前面的人便退不了,后面的人也过不来。”
杨震已经说不出话了。
顾怀却仿佛没看到他的震惊,领着他走进庄园。
墙后,几口大锅一字排开,底下柴火未燃,锅里却已经盛满了水。
“杨兄,你打不过不少仗,说到守城,什么最管用?”
“自然是滚油,金汁...”杨震下意识地回答。
“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准备,而且也没那么多油可挥霍,”顾怀摇头,他指向那些大锅,“其实沸水一样有效,而且我还准备了一些别的。”
杨震走到一旁,看着几袋灰白色的粉末,用手沾了一点,搓了搓。
他明白过来:“石灰?”
“对,生石灰,到时候滚烫的石灰水,泼下去,沾肤即烂,触之即瞎,”顾怀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唯一遗憾的是弄不到太多,也就只能用来打头阵了。”
杨震的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这...这太毒了!这书生...分明是没打算让那些盐帮的人活着回去!
“还有这个,”顾怀又指向墙垛后堆积如山的麻袋,“不是滚木,我们没那么多木头,这是沙土包,浸了水的沙土包。”
“没有弓箭,就只能靠这个,到时候居高临下,一个个砸下去,不死也晕,而且,”他补充道,“沙土破裂,迷人眼目,比单纯的石块,好用太多。”
“至于能作战的青壮,除了巡逻队,其他人我也让李易福伯组织起来了,有过前一次流寇袭庄,这一次他们的接受能力强了很多,只要来的不是官兵,为了保卫这里,他们就敢一战,”顾怀说,“至于妇人和孩子,也不会闲着。”
顾怀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除了后勤之外,我还让她们在庄园各处都点上火把,一旦开打,四处敲锣,制造‘人多势众’的假象,盐帮的人本就是做贼心虚,必不敢久战。”
杨震沉默着轻轻拍掉手上石灰,站了起来。
一环,扣一环。
从地形,到陷阱,再到像模像样的守城器械,再到集中被考验过的人心...
在李易出庄后,他便忙着训练巡逻队,没想到短短时间,依旧带着几分青涩的年轻人,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难道说...过了今夜,这个庄子,真的就能在这个乱世里,彻底立足?
......
子时。
夜色正浓,万籁俱寂。
庄园外的密林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刘全按着刀,从阴影中走出。
近百名盐帮精锐,跟在他的身后,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庄园。
“哼。”
刘全看着庄园内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及围墙上那几个稀稀拉拉、来回走动的巡逻身影,不屑地冷笑一声。
一个落魄书生,一群不知死活的流民,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他今晚带的,全是盐帮里最能打的精锐,对付一群泥腿子,难道还能出什么意外?
唯一需要担心的问题,就是那书生会不会死在乱刀之下,或者嘴太硬,死活不交出方子。
想到这里,他有转身叮嘱了几句:
“记住,那个书生,一定要抓活的!至于其他人,不留活口!”
稀稀拉拉的应和声响起,有人舔着嘴唇,已经等不及冲进那庄园里大开杀戒,或者抓个娘们泄泄火了。
刘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想起姐夫对自己盐帮的鄙夷,他也有些无奈起来。
所谓盐帮,不过也就是一群流氓泼皮,平日里守守码头,赶走流民还行,真指望他们有什么纪律,实在是不现实。
但至少比流寇强上许多。
刘全压下心思,指向庄园唯一的入口--那座横跨溪流的木桥。
“踏平庄园,鸡犬不留!”
“杀!”
十几名最凶悍的盐帮刀手,嚎叫着,冲上了那座看似坚固的木桥!
他们冲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桥中央。
庄园墙头上,顾怀和杨震并肩而立,冷冷地看着火光涌上桥面。
黑暗中,顾怀的脸庞被敌人的火把映照得明明灭灭。
再往更远处看去,庄子里的所有人都没有睡下,青壮握着武器,巡逻队守在大门前,连那些妇人、孩子,都待在各自应该待的位置上,严阵以待。
“少爷?”同样握着菜刀的福伯在一旁轻声询问。
“...再等等。”顾怀轻声说。
就在盐帮主力跟上,最前方二十多人已经冲过桥头的那一刹那--
他缓缓抬起了手。
冰冷,决绝。
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映出桥面上那些狰狞扭曲的面孔。
下一刻,那只手如铡刀般挥下。
“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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