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晨雾还没散,瓷坊的门就被敲响了。是村东头的张婆婆,挎着个竹篮,篮子里装着刚蒸好的米糕,热气裹着桂花甜香,一下驱散了窑炉边的清冷。
“小砚,给你送点米糕。”张婆婆把篮子往桌上一放,眼睛却往梅毓亭这边瞟,“这位是……?”
谢砚正在给素胚上釉,闻言直起身,釉料在瓷碗边缘拉出细细的线。“远房来的亲戚,梅毓亭。”他语气平淡,手里的活却没停,“来寻点老物件。”
张婆婆“哦”了一声,视线在梅毓亭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回谢砚身上,压低声音:“昨晚西头的老槐树又响了,像是有人在哭。你说,是不是又该……”
“知道了。”谢砚打断她,拿起沾了清水的海绵擦了擦碗沿,“今晚我去看看。”
张婆婆这才满意,又叮嘱了几句“小心点”,挎着空篮子走了。门轴吱呀一声,把外面的雾也带进来些,缠在谢砚的发梢。
梅毓亭看着他手里的瓷碗,淡青的釉料在素白瓷坯上漫开,像山雾漫过石阶。“老槐树怎么了?”
“没什么。”谢砚把上好釉的碗放进窑车,“山里潮,树芯空了,风一吹就响得怪。”他顿了顿,拿起另一块素胚,“想学画瓷吗?先从直线练起。”
梅毓亭凑过去,看他捏着笔,在素胚上画一道横线。笔尖极稳,线直得像用尺子量过,却又带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不像机器画的那样僵。“这有什么讲究?”
“讲究在‘活’。”谢砚把笔递给她,“直线要像山路,看着直,实则随地形走。太硬了,瓷会脆;太软了,又立不住。”
梅毓亭握着笔,手却不听使唤,画出来的线歪歪扭扭,像条受惊的蛇。谢砚站在他身后,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手腕放松,”他的呼吸落在梅毓亭耳后,带着点釉料的清冷味,“笔要像长在手上,不是你在用力拽它。”
他的手很稳,带着梅毓亭的手在素胚上慢慢划过,一道流畅的横线落在瓷上。梅毓亭的心跳得有点乱,注意力全在他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温度,还有他说话时,喉结滚动的弧度。
“感觉到了吗?”谢砚松开手,退后一步,“力要透进去,不是浮在表面。”
梅毓亭低头看那道线,果然比自己画的有劲儿,像藏着点什么,说不清楚,却看得出来不一样。他又试了一次,这次稳了些,虽然还是比不上谢砚,但至少不再是歪蛇了。
“还行。”谢砚嘴角勾了下,转瞬即逝,“下午把这些练完,带你去老槐树那边。”
梅毓亭心里一动。他果然没说实话,老槐树的事不简单。
中午饭是在村口的李婶家吃的。李婶的男人以前是烧窑的,三年前在窑里没出来,留下她和个半大的小子。见谢砚带了外人来,李婶眼睛一亮,往梅毓亭碗里夹了块腊肉:“是来买瓷的?我们小砚的手艺,十里八乡没人比得过。”
“只是看看。”梅毓亭笑了笑,“谢砚哥教我画瓷呢。”
“哦?”李婶稀奇地看了谢砚一眼,“这小子可金贵他的笔了,从不肯让人碰。”她又压低声音,“你别见怪,他就是这样,当年他爷爷走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窑房三天,出来后,画的山都带着股子冷劲儿。”
梅毓亭看向谢砚,他正低头扒饭,耳尖却红了。原来他也不是天生就这么沉得住气。
下午练完画,谢砚果然拿了盏马灯,带着梅毓亭往村西头走。老槐树长得极粗,要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树影在雾里张牙舞爪,风一吹,枝桠相撞,真像有人在哭。
“张婆婆说的‘哭’,就是这声音?”梅毓亭问。
谢砚没回答,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是些米和碎瓷片,撒在树根下。“以前爷爷说,树老了会记事儿,撒点瓷片,让它知道有人记着它。”
他蹲在树根前,手指在泥土里扒拉着什么,忽然摸到块硬物,挖出来一看,是片碎瓷,上面画着半朵山茶花,和谢砚早上画的很像。
“这是……”
“我爷爷画的。”谢砚摩挲着碎瓷边缘,“他以前总在这儿画瓷,说树底下凉快。”他把碎瓷放进布包,“走吧,回去了。”
往回走时,梅毓亭看着谢砚的背影,忽然明白李婶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画的山带着冷劲儿,是因为心里压着东西吧。就像这老槐树,看着吓人,其实只是把往事藏在了树洞里。
回到瓷坊,谢砚把那片碎瓷放进一个木盒里,盒子里还有好多碎片,拼起来像是个挺大的瓷盘。梅毓亭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新碎片摆进去,忽然觉得,他寻的或许不是什么老物件,而是藏在这些碎片里的故事。
谢砚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却把那支画直线的笔递了过来。“明天继续练。”
梅毓亭接过笔,指尖碰到他的指尖,两人都顿了一下,又很快分开。雾从窗缝钻进来,在两人之间轻轻晃了晃,像谁都没说出口的话。
梅毓亭握着那支笔,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谢砚的温度,他看着谢砚将木盒锁进柜子最深处,锁扣“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把那些碎瓷片里的故事也一并锁了起来。
“这些碎片,拼起来会是一幅完整的画吗?”梅毓亭忍不住问,他总觉得那木盒里藏着的不只是碎瓷,还有谢砚不愿多说的过往。
谢砚正用布擦拭着窑炉的边缘,闻言动作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不知道。爷爷走的时候没拼完,我续上了几次,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他抬头看向窗外,雾好像更浓了,把远处的山影晕成了一团模糊的墨色,“或许,有些东西碎了,就不该勉强拼回去。”
梅毓亭没再追问。他想起李婶说的话,谢砚爷爷走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窑房三天。这木盒里的碎瓷,大概就是那时留下的吧。
第二天一早,梅毓亭刚拿起笔,就听到院外传来喧哗声。张婆婆挎着竹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篮子里的鸡蛋滚了好几个出来:“小砚!不好了!老槐树底下……挖出个东西来!”
谢砚手里的釉料笔一顿,深色的釉料在素胚上洇开一小团。他放下笔快步走出去,梅毓亭也跟着跟上。
老槐树下已经围了几个村民,有人拿着锄头,有人举着油灯,地上挖开了个浅坑,里面露出个黑黝黝的陶罐口。雾气缭绕中,那陶罐看着有些年头了,罐身还沾着潮湿的泥土。
“刚才我来给树撒米,脚一滑差点摔进去,低头一看,这土不对劲,挖了两下就看到这个!”张婆婆指着陶罐,声音还在发颤,“这该不会是……以前埋的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
谢砚蹲下身,拨开罐口的泥土,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泥土的腥气飘出来。他伸手往里探了探,摸出一卷用油布裹着的东西,展开一看,是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毛笔写着字,墨迹已经有些模糊。
“是爷爷的笔记。”谢砚的指尖有些发颤,他小心翼翼地把纸铺在干净的石板上,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连雾气仿佛都停住了流动。
梅毓亭凑过去看,纸上记着些瓷窑的火候参数,还有几行零碎的句子:“三月初七,试烧青花,釉色偏灰,当是松柴不足……”“小砚今日画了只猫,歪歪扭扭,倒有几分趣……”“槐树结果了,摘些回去给小砚做颜料……”
字里行间都是生活的细碎,却看得梅毓亭心里暖暖的。他转头看向谢砚,发现他眼眶微红,正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小砚”那两个字,像是在触摸一段遥远的时光。
“原来……你爷爷总在这儿画瓷啊。”梅毓亭轻声说,“这些碎瓷片,是不是他当年试烧失败的作品?”
谢砚点点头,声音带着点哽咽:“他说过,好瓷是烧出来的,不是画出来的。每次失败,他就把碎瓷埋在树下,说让树吸了灵气,下次就能烧得更好。”他拿起一张笔记,上面画着个简单的瓷盘草图,盘中央是朵山茶花,和昨天找到的碎瓷片上的图案正好能对上。
“那这陶罐里的笔记,就是他没来得及告诉你的烧瓷诀窍吧?”梅毓亭帮他把散落的纸收拢,“有了这些,你说不定能拼出那幅碎瓷画了。”
谢砚看着那些笔记,忽然笑了,眼里的雾气好像散了些:“或许吧。”他站起身,对村民们说,“大家散了吧,就是些旧笔记,没什么吓人的。”
回瓷坊的路上,谢砚把笔记小心地折好放进怀里,脚步轻快了不少。梅毓亭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这雾好像真的开始散了,阳光透过云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今天不用练直线了。”谢砚忽然回头说,眼里带着点笑意,“我教你调釉料吧,爷爷笔记里说,他的青花釉方,加了点槐树叶的汁,颜色会更亮。”
梅毓亭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好啊。”
窑炉里的火渐渐旺起来,映得两人的脸颊发红。谢砚拿着笔记,一点点讲解着釉料的配比,梅毓亭认真地听着,偶尔提问,谢砚也耐心地回答。雾气从窗缝里钻进来,却不再觉得阴冷,反而像是为这温暖的场景蒙上了一层柔软的纱。
梅毓亭忽然觉得,他好像有点明白谢砚说的“有些东西碎了就不该勉强拼回去”的意思了。或许,重要的不是把碎瓷拼完整,而是从那些碎片和笔记里,找回曾经的温度。就像现在这样,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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