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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春生奔丧,土匪打劫


大年初四,冯守信接到东原老家捎来的信儿,说是老四媳妇过了世。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能够走动的又都忙得离不开。算来算去,只能让春生回老家去奔丧。

初五一大早,春生搭上喜娃叔往城里拉货的胶轮马车,一路颠簸地向西安城进发。路上,他和喜娃叔一边谝着闲传,一边眺望路边干枯枯的田野和一个个陌生的村庄,或者背上几首诗词消磨时间。大约半后晌,到了西安东木头市。

他们俩在街边吃了一碗臊子面,喜娃叔把春生领到一个小客栈,花三毛钱买了大通铺一个床位,他就原路返回去办自己的事情——他在东家商号后院的墙拐角搭了一张铺,只要过夜,就住在那里。

喜娃一走,春生一个人孤单影吊,穷极无聊,又不敢上街乱走。思绪便心猿意马,自由驰骋。最后,他把思绪收拢在四娘的死因上,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拿出他随身携带的一本《古文观止》,翻到韩愈的一篇散文,静静地阅读起来。

第二天一早,喜娃叔按照约定过来,陪春生吃了早饭,给他买了一些干粮,然后送他到东门外的一驾马车上,给车夫交代了几句——车夫是喜娃叔认识的一个熟人——春生就跟着去东原的马车上了路。

从此以后,如此这般地在杜边村和东原老家之间来回往返,便成了春生生活中的常态——父母亲一年四季忙到头,老家有了事,只有他能够作两边的信使——再说,即便无事,他也必须每年回东原看看外婆。毕竟他已经长成半大小伙,独自出门也势在必行。

春生一到东原,虽然途经原楞庄,却来不及进外婆家,就急急忙忙直奔东坡岭。刚走进院门,大姐便走上前来,给他穿上白孝衣,额头裹上白纱孝,领他到灵堂祭拜。他上过香,烧完纸钱,跪在草墩垫上准备叩头。一想到灵桌后面,棺材里躺着的四娘,想象着她的模样、神态,头还没有低下去,眼泪便止不住刷刷刷地流淌下来。

第二天给四娘送葬,奶奶没有到坟上去。她抱着四娘留下的小女儿,几乎哭哑了嗓子。翻来覆去就一句话:“老天爷,你咋就那么狠心——给我丢下这么一大堆没娘的娃,叫我咋个养活?”

老人家哭得死去活来,春生听得撕心裂肺。顺着奶奶的话,他掐着指头数了一遍——第一个大妈生老三时,因为心脏病发作去世,丢下一个姐姐,一个哥哥;第二个大妈生老三时,接生婆说是血崩,母子双亡,又丢下两个哥哥;二妈的死他亲眼所见,丢下顺生哥和立生弟;他自己的母亲因月儿痨死去,丢下他和姐姐;现在又轮到四娘,也是难产而死。父辈里前后五个媳妇,在十多年的时间内,全都因为生孩子丢了性命;丢下了九个没娘的孩子——他终于明白了奶奶所抱怨的“老天爷狠心”和“丢下一堆没娘孩子”的真正含义。

送走四娘,为了怀中初生的婴儿,奶奶和四叔争执不下。奶奶说,这么小的奶娃,很难养得活,不如给她找个好人家送了,也许是孩子的福分。四叔说奶奶重男轻女,又埋怨她偏心眼。

奶奶愤怒、伤心到了极点:“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奶奶当着大伯、二伯的面数落四叔,实际上也是说给他们兄弟三人和春生听——因为他代表老三守信——,“我屎一把、尿一把地把你们四兄弟养大,除了守信,又给你们带大了六个没娘的孙娃。说啥子重男轻女偏心眼儿——我偏了谁,短了谁?我已经年近七十,这把老骨头你们到底还要不要?”

闹到如此不愉快,四叔软了下来。后来把女娃抱给山上龙骨堆一对不能生养的老夫妇。老两口把娃爱的恨不能贴到心口上,给娃取名“倩倩”——这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情了。

临走前,春生独自一人到二妈坟上去烧纸,也正好赶上二妈去世三周年。他又一次动了真感情——跪在二妈坟前,痛痛快快地嚎啕大哭了一场。

三年前,春生不停地追问妈妈长啥样。后来妗子说,你老家的二妈像你妈枣花。过年那几天,他不断地盯着二妈看。忽然对二妈说,我想像顺生哥一样叫你妈妈。二妈一愣,顺手把他揽在怀里说:“好乖娃哩,你想叫就叫吧,我还巴不得多一个儿子哩!”那个时候,他好像重新找到失散几年的妈妈一样,心里不知道有多么高兴。可是没过几天,二妈就躺在了那块旧门板上。他至今依然记得二妈那张被散乱头发半遮半掩、疲惫不堪的面容。

三年过去了,只要想到母亲,二妈把他揽在怀里和躺在门板上的两个镜头,总会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今天在二妈坟前,不仅旧的景象再次重现,而且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强烈地冲击着他的情绪——所以他才嚎啕大哭了一场。

下山的路上,四娘和二妈的面容,奶奶的哭诉,一直萦绕在春生的脑际。他在想,为什么女人生孩子,个个都像过鬼门关?阎王爷放手了,算你有运气;阎王爷不放手,算你倒霉,成了横死鬼。世世代代都是这样,有没有回天之力?他问自己,长大了能不能去学医?转而一想,乡下女人生孩子有谁进过医院?不都是在家里找个接生婆,生死听天由命——就算你学了医又能咋样?……

那年春节在老家,二伯曾经问他,想不想学唱皮影戏,他没有正面回答;父亲想让他子承父业,和他一样进山倒腾木料;后来郑先生在家吃饭,曾经对父亲说,将来可以让他学工程建筑,长大了去修子午峪的公路;到底以后该干什么?他还没法拿定主意。他又一次陷入了迷茫——好在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慢慢考虑和筹划。

春生到外婆家的第二天,外公突然去世。

那天早起,外公到河滩里收拾干柴。他背回满满一筐,足足有一百多斤。晌午,他领着孙女,在桥头晒太阳。晚上,几个小伙子在镇上看完灯笼社火,还到家里来和他扯了一阵闲谝。末了,他说肚子有点饿,妗子给他拿了一块干锅盔,他就着茶水,吃得津津有味……半夜,春生被一阵嘈杂声惊醒,外公已经洗完澡,穿好老衣,躺在搭好的灵床上。

要说突然,的确谁也不曾料到。但村里人都说,这老爷子一世积了阴德,太有福气——一辈子没灾没病,高寿七十。活得潇洒,走得利索。自己不受罪,也不给家人添累赘。更加巧合的是,老天爷好像早就知道他要归天,还特意安排外孙大老远地赶回来给他送行——世上能有这样福分的人,少之又少。

外公叫胡金铭,年轻时走州过县,见过世面。那年,他在西安遇到一个老板招工,说陕南是天府之地,遍地稻谷林木,到处都能捡到票子。糊里糊涂地,他跟着这位老板到了汉中。起初在山上伐木,他觉得生活过于单调。没多久,就转行到了汉江的船上,卖苦力搬运货物。继而在河边拉纤,到船上撑篙,直到成为独当一面的操舵手。他是不干则已,干则必精。

岁月荏苒,久而生情,船老大的女儿水英瞄上了他。首先看中他的高大威猛和强壮有力,能够一辈子作为依靠,为自己遮风挡雨。更重要的是,看中他为人耿直豪爽、诚实厚道的秉性。

转眼到了年龄,船老大反而为难起来——他自己已有三个儿子,招赘这条路显然已经堵死;放他走吧,又实在割舍不下。前思后想,为了女儿今后的日子,也为感念金铭多年来对自己的忠诚,老大拿出一百大洋,把他俩叫到跟前,亲自交到小伙子手里。

“我知道你俩情深意笃,也知道你家有地有房,日子过得并不算差。既然我女儿水英愿意跟你走,你就带她回你老家去,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老大虽然难分难舍,还是横下心来,“只要你待水英好,就算今生不再见面,我就是做梦,心里也会踏实。”

“师傅您放心,今生若是负了水英,我金铭天地不容。”二人拜过师傅老大,双双携手回到东原。

金铭带着水英一到家,全村人都像看稀货景儿一样。

有的说:“脑后不挽发髻,也不留辫子,姑娘不像姑娘,媳妇不像媳妇,头发卷的倒像个鸡窝。”

有的说:“那口陕南蛮子话,除了金铭,谁能听得懂?”

“到底会不会纺线织布,会不会擀面烙馍,如果只会吃大米,今后的日子咋过?”

尤其那几个多事的老太婆,更是鄙夷不屑:“肯定没有家教,要不咋个连脚都不缠。一双大丫子,丑死了。”

……

入乡随俗已经成了头等大事。

半年后,水英后脑勺挽起了发髻。

一年后,擀面、烙馍、蒸凉皮、摊煎饼,任你啥样的饭食无所不能——这当然也是逼出来的——因为东原上根本就没有大米。否则,就只能把嘴挂起来饿肚子。

接下来,纺线、织布、拐线、搓捻子。一口流利地道的东原口音。……除了一双大脚,彻彻底底地被东原人同化,完完全全融入了当地乡俗。

说来也是世事难料。民国政府提倡妇女解放,放大脚竟然从“丑”变成了“美”,还真的应验了所谓的“歪打正着”。

再过几年,儿女双全——那女儿就是春生的母亲枣花——日子过得舒舒坦坦。村里的人,不得不从鄙夷不屑,转而到翘首羡慕。

当然人们称赞金铭老爷子“一世积了阴德,太有福气”“活得潇洒,福分不浅”、肯定也包括他的婚姻家庭。

还有一个朋友,让春生格外感动——就是那个从小为他舔癞头疮的小黑。

三年不见,春生踏进街门的瞬间,小黑立刻扑上前来,两只前爪子搭到他的前胸,小尾巴左右摇个不停,张嘴伸着舌头呵呵地喘着粗气。春生马上闪过一个念头,三年不见,小黑不仅仅是还能够认出他来,而且这段时间里,也一定和他一样,时时不在相互思念。他在家的几天里,小黑不但和他形影不离,而且,只要他一坐下来,小黑就倒在他的怀里撒娇,不断地用头蹭他的脸,用舌头舔他的手,……春生甚至突发奇想——他和小黑前生究竟是啥关系——挚友,兄弟,……竟然使它今生依然这么钟情?

十五过后,春生依依不舍地和外婆——当然也包括小黑——告别。

开学前夕,父亲领着他到镇城隍庙的子口完小,找侯绍屏校长前去报名。注册手续办得十分顺利——郑先生兑现了他的承诺——他和肃海川提前一年跳级升入高小。

办完这一切,他才知道,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家里发生了一件令人胆寒、而又十分后怕的大事。

正月初五晚上,村里最后一场大戏正在上演。待客、串门、应酬,年节上连续数日的劳累,冯守信和扣儿都有点疲惫。最后一晚大戏,他们都没有再去南庙。二人洗完脚,铺好炕,守信到院子里去倒洗脚水,忽然有三个穿黑衣服的人——他们都用一条长手帕蒙着口鼻,看不清面目——从后院翻墙进来。还没等守信反应过来,两个蒙面人冲过来反扭着他的双手,另外一个头目用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压低声音,凶狠地威逼。

“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掂量!”为首的说。

“我一个穷开店的,勉强糊口而已,哪有多余的钱?”守信冷静下来,开始和土匪周旋,也想借此探探强盗的来历。

“谁不知道你给肃家财东管着进出山货的账,手头啥时候少得了钱?”看看来人的个头,神态;听他那说话的口音、腔调;尤其是他对自己家庭背景的了解,守信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我管货账不假,但每笔现款都交到肃家柜上,我这家里哪有存钱的地方?”守信继续拖延,想等到剧场人散,也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别耍花招。”土匪猜出了他的本意,“不会让你等到戏散人多的时候,我就一刀子放了你的血。”

“就算让我去取点零碎钱,你也得放了手让我进屋。”守信的双臂被扭得生疼,想让两个土匪松手。

拿刀子的土匪吼道:“想到屋里躲起来,没门。把你老婆叫出来。”

守信把扣儿叫出来,她早已吓得战战兢兢。守信踩踩她的脚,又当着土匪的面对扣儿说:“别惊吓着太婆。”——这话的意思是叫她别到账房那边去。

扣儿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小布包,刚要跨出堂屋门槛。忽听“嗖嗖”两声飞镖响,两个土匪,一个的左耳、一个的右耳登时没了踪影。匪首本能地忙着用右手去摸耳朵,手中的刀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守信大喊一声“扣儿快躲”——扣儿立马收回脚,插上了堂屋门闩——守信也一个箭步冲向厦房,游永年一把将他拉进屋里。

匪首弯下腰还想去捡匕首,永年大喝一声:“谁敢动,下一镖就不是耳朵,而是眼睛和喉咙。”

土匪见势不妙,举起双手站在院子里:“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接着又讨好似的问,“请问您是哪路神仙,今后定去上香叩头。”

永年不和他们啰嗦,只说了一句:“你大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石泉镖局总镖头。今日算你有缘,撞到我的镖上。”

永年示意,守信对匪首厉声喝到:“把所有的凶器全部丢过来,双手抱头,蹲在二门墙角!”

看着土匪把身上和地下的匕首全都扔了过来,接着问,“还有没有其他凶器?”三个土匪撩起衣服,拍打全身,老老实实地在墙角蹲下。守信确认已经安全,上前收起凶器,开始和他们谈判:“你们想私了还是想送官?”

三个土匪齐声回答:“私了,私了。”

“以后还敢不敢再来骚扰?”

“只要大叔饶了命,借十个胆儿也不敢再冒犯了。”

守信让永年严密监视,自己走回房里,从扣儿手中接过五块大洋——这原本就是两口子为应对突发意外,事先准备并约定好了的——甩到院子里:“回去治治耳朵,也想想你大叔我的宽宏大量,今后别再干这种‘兔子吃窝边草’的缺德事情。”

土匪捡起大洋,抱头鼠窜,飞快地从后门翻墙溜走了。

永年问守信,“你知道这个小头目是谁?”

守信说:“我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已经暗示了他。谅他今后不敢再来。他不怕我,难道连官府也不怕吗?”

“那你为啥不报官?”永年仍然疑惑不解。

“你想想看,报了官,就等于和整个土匪山寨结了仇。咱又不是大财主,有钱有势,有带枪护院的家丁,哪敢和土匪山寨作对?与其这样,还不如舍点小利,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

永年叹口气:“你真是个活菩萨。”

守信说:“常言道,穷寇勿追。即便是土匪,也不能把他逼到墙角。再说他们两手空空回到山寨,老大还不得惩罚他们?——给他们留条后路吧。”

第二天,扣儿炒了几个菜,烫了一壶酒,一来给守信压惊,二来感谢永年大哥的救命之恩。两代人的生死之交,冯守信的宽仁厚道,让永年彻底打开了心扉。兄弟俩推心置腹,从中午整整谈到大半夜。

游永年,四川自贡人。从小在盐井窝里长大,耳濡目染,从头到脚,浑身都沾着咸盐的味道。稍大一点,他就跟着父亲学打井,汲卤水,熬盐。到了十五六岁,已经是盐井上的一把好手。

父亲劳碌半辈子,他又跟着一起打拼了十多年。省吃俭用,攒下一笔费用,办了两件大事:第一件,给他说了一门亲事;第二件,买了一头骡子——让他跟着马帮驮盐——这样他便有了一桩养家糊口的正经营生。

从此,他就来往于自贡到成都、雅安、泸定各地。去程自然是驮运盐巴,回程顺便捎脚,带一些当地特产或其他货物。

十八岁,他完了婚。第二年父亲去世,他顶门立户,扛起了全家生活重担。由于他的勤勉吃苦,他和母亲、妻子,一家三口,日子过得虽然不算富足,却也安稳舒坦。

后来,四川军阀刘湘为了筹集军饷,在军中成立马帮运输队。苟保长对永年说,你家的骡子高大,你又年轻——加在一起,可以顶两个壮丁名额,这样,恰好能够给咱村里解决一个大难题。所以不由分说,就把他和他家的骡子强行应征,送到了军队。

到了军队,长官第一次训话,就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和你们的骡马,统统被列入军队编制,你们当然也取得了军籍。作为一个军人,如果逃跑,那就是逃兵,按军法是要枪毙的。

“狗屁军籍,这是给我们套上的第一个紧箍咒。”永年愤愤地说。

运货的路上,每个马帮驮队,由一名排长带队。他腰挎盒子枪,走在队伍中间;两个肩扛长枪的士兵,一前一后,像押解犯人一样——这是第二个紧箍咒。

更可怕的是第三个紧箍咒:本人逃跑,家属连坐——这实际上是把全家老小做了人质。而且保长在村里随时盯着你家的一举一动。

最初说是三年期满,可以复员回家。永年想,既然有期限,就有盼头,那就咬着牙慢慢熬吧。可是服役到期后,又一年一年地往上加,直到第五年,还看不到尽头。永年说“三年熬成了无期徒刑”。

时间一久,马帮的伙计们也逐渐知道了这支队伍的黑幕。表面看,运往深山和藏区的货物,主要是盐巴、茶叶和布匹。其实每次都会暗中夹带一定数量的烟土——这才是驮队最主要的收益。这种掉脑袋的事,伙计们自然不敢泄露;话说回来,就算外界有人知道,又能怎么样?军阀混战,为了养兵,哪个没有自己的暗道?

“人们都说‘走马行船三分命’,这个‘走马’应该说的就是你们马帮队。”守信一边喝酒,一边十分同情地探问,“这么多年下来,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

“每走一趟,那简直就是过一次‘鬼门关’。”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件件、一桩桩地再次浮现在眼前,永年缓缓地对守信,也像是对自己似地诉说起来。

作为四川军阀的驮队,他们理所当然地活动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又以川西人迹罕至的深山峡谷为主。具体地说,最东边一条道,从宜宾、乐山一带出发,溯岷江峡谷而上,到达松潘,有可能的话,再往北进入甘肃。第二条路,从雅安往西到泸定,沿大渡河峡谷往上,直至马尔康、阿坝。第三条,再往西,从康定出发,沿大雪山西侧向北,直至雅砻江上游的甘孜。除此而外,个别时候,也会一直往西,经雅安、泸定、芒康,直达昌都。上述路线,基本上都在横断山脉峡谷中翻山越岭,其艰难程度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以道路为例。峡谷中溯江而上,江水滔滔,峭壁林立。路面起伏狭窄,时有滚石塌方。一不小心,连人带马坠入江中,连营救都几乎没有可能。如被塌土滚石砸伤掩埋,同样殒命。

再就是气候。雨季阴霾潮湿,冬季大雪压顶。遇上翻越雪山,一天之内,可以经历春夏秋冬四季,指不定面临何种意外——人和骡马都可能有被大雪吞没和冻死的危险。有一年九月中旬,驮队翻越碧罗雪山,他们在半山露营。忽然大雪纷飞,一个晚上的积雪足有一米多深。驮队被困在山上两天两夜,冻死了两匹骡马。一位赶马人,因为衣服单薄,冻掉了双脚,成了终身残疾。

还有就是狼熊虎豹等野兽的袭击和蚂蟥蚊虫的骚扰。

永年说:“最难熬的是雨季的野外露营。河谷里阴雨连绵,一刻也不停歇。任你雨衣、布伞、雨帽——任何花样百出的雨具——都遮挡不住雨水浸透衣服。晚上把湿衣服一拧,钻进帐篷,第二天一早,穿起来继续前行。有时连续七八天,甚至十来天,天天如此。不但人的身上发霉,皮肤长满霉菌疥疮,精神和情绪也颓废到了极点。”

“还有那些令人讨厌的小毒虫。一不小心,旱蚂蟥掉进脖子里,等你有了感觉,已经是鲜血染红一大片。有一种马鹿虱,嘴上带着倒钩刺,叮到肉里,你一拔,它的嘴会断到肉里,永远让你奇痒难耐。后来大家发现了一个诀窍——只要被它叮上,就慢慢用烟头烤它的屁股,把他从肉里逼出来。”永年撩起他的裤腿,“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河谷里一种黑色的小咬。体小毒大,很难发现,防不胜防。被它叮过以后,你顺手挠抓,很快就会溃烂化脓。几十年过去了,我这腿上的疤痕还在——没想到,一种不起眼的小咬,竟然给我留下终生的印记。”

……

“永年大哥,你那手掷镖的绝技,也是在马帮路上学的?”永年手中的这只镖,救了他们家两代人的性命,这对守信来说,至关重要。

“你说得没错,是跟一个马帮同行学的。”

一天,马帮驮队在草地上歇晌做中午饭,两只野兔忽然从石缝里钻出来。人们正在议论能不能抓住一只,……话音未了,忽听“嗖嗖”两声,定睛一看,两只兔子几乎同时倒地。这顿饭,他们幸运地打了一次牙祭。这时候大家才知道,队里的老李原来是一位镖师,和他们一起被抓了壮丁到马帮队当差。

永年从小就喜欢玩弹弓、打弹球。看见老李竟是这等高手,就请求拜在他名下跟他学艺。老李简单试了一下他的手眼,便顺水推舟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反正马帮路上有的是空闲时间。没有动物,就扔石子练习瞄准。遇到小动物,就掷镖射杀。野兔、野鸡、狐狸、麂子、马鹿、野羊,……打着了,收获归公,大家改善生活;打不着,也无所谓,就当打靶练了瞄准。

一天黄昏,他们正在搭帐篷,忽然一只黑瞎子冲着一匹小马驹扑了过来。又是“嗖嗖”两声,黑瞎子应声倒地。永年疑惑地问师傅,你为啥一定要用连镖。师傅解释说,小动物用单镖就可以。像野狼、野猪、黑熊这些凶猛的野兽,一定要用连镖,而且必须瞅准要害部位——最好是咽喉——一镖毙命,然后再补一镖,这样才会万无一失。否则,你即使射中它的腹部、背部、腿部,并不致命。它若反扑过来,就非常危险。永年明白了关键的卯窍,从此学得更加认真。眼见着,技艺日复一日地不断长进。

“跟着师傅学掷镖的还有其他人吗?”守信依然有点好奇地问。

“一共有四五个人。”永年说,“基本上都学的不错。打个小动物啥的,绝对没问题。不过能够掷双镖、击中要害、一镖毙命的,只有我能跟上师傅的节奏。”

“你不是说,三年服役,变成了无期徒刑吗?后来你是咋样离开军队的?”守信转换了话题。

“这事说起来有点意外,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永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福又转而成了祸。人生福祸,全是命运的安排,谁也无法抗拒。”

永年他们这支驮队,一直干到第六年。排长和兵换了三茬,上边还是没有让他们复原的意思。人们一个个心急火燎,却也无可奈何。那年春夏之交,他们从康定赶往甘孜。途中经过一座雪峰边缘,尽管小心又小心,结果还是赶上了一场小小的雪崩。事情好像特意安排的一样——不多不少,一块积雪裹挟着不大不小一块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到驮队中腰,排长和一匹骡子当场殒命。不知是哪位胆大的喊了一声“机会来了,想回家的快跑”。两个押队的士兵也是被抓来的壮丁,平时和马帮里的大叔本就混在一窝。加上他们自己也想回家,立刻把枪往雪堆里一扔,跟着大伙一哄而散,各奔四方。

永年牵着自家的骡子,一口气跑了好几百里,回到家已经是第三天的初灯时分。他悄悄摸进院子,柴门虚掩,冷火秋烟,没有任何动静。他到隔壁找到自家的远房婶子,一打听才知道,六年前,他刚离家大约半年,一场大祸便降临到他家头上。

永年被抓了壮丁,家里只剩下婆媳二人。苟保长知道他最少三年内回不了家,就琢磨着骚扰他的媳妇。一天夜里,他趁黑摸进永年家,用一把匕首轻轻拨开门闩,进到他媳妇的卧室。没等永年媳妇反应过来,他就迅速堵上她的嘴巴,强暴了这个可怜的女人。永年媳妇此时已经怀孕五个多月,受此污辱,身心皆毁。苟保长走后,她随即早产,大出血死在炕上。第二天早上,他母亲见此惨状,也当场昏死过去,再也没有醒来。出事的晚上,正好有人看见苟保长,跌跌撞撞从他家出来,碰巧炕上又丢下他慌乱中遗失的腰带,才解开了这起惨祸的谜底。婶子说到这里,永年才知道他离家时,媳妇已经有了身孕,而且怀的还是个儿子。

“三条鲜活的人命,你叫我如何忍得!”永年的牙齿咬得咯嘣响,“我当时就直奔苟保长家,当着他老婆的面,在那姓苟的心窝上连捅三刀,临走又在他的狗脸上补了一刀。”

“接下来你就潜逃在外?”守信和他一起愤愤不平。

“我知道我犯了双重死罪:第一,部队逃兵,本该枪毙;第二,杀死保长,必须偿命。”永年接着往下说,“四川是刘湘的地盘,我肯定待不下去了。要逃,也得逃离他的势力范围。于是我就一路向北,到了汉中。人多眼杂的城里,甚至市镇上,肯定不敢停留。我就躲到深山密林去伐木:一来没人认识我,二来我自己还得找口饭吃。即便在林场,也必须不断地变换地方,躲避耳目。就这样东躲西藏,流浪了好几年……一头野猪的奇缘,遇上了你那善良厚道的外公邢老太爷。……后边的事,你都知道了。”

“从你的家庭来看,你是苦大仇深。对我的家庭来说,你是恩重如山。”守信再次举起酒杯。

“老太爷收留我,使我有个安稳的归宿,这也是恩重如山哪!”

“你手掷一镖救了我家两代人。没有你这手绝技,我们爷孙俩早都没了性命。这是命,也是缘分。”守信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向永年鞠躬叩首,“大哥,请受我两拜——第一拜为我外公,第二拜为我自己——今生今世不忘恩人的大德。您放心,不管任何时候,不管任何情况下,我冯守信,包括我的儿子冯春生,都会为您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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