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为爱东行
李百福在经历了遂顺过世、根巧出走后，显得苍老了许多，灰白的头发已成了全白，古铜色的脸上，皱纹深陷，整张脸就像沟壑纵横凸起的一座小山，活脱脱一幅罗中立《父亲》中的翻版，唯一一双深邃的眼睛闪动着坚定倔强的光。将近半年未动的银匠活，被屋里出现的糟心事所搁置，取而代之的是那个白铜水烟瓶常不离手，青烟弥漫在房间的上空。老伴坐在炕上无时无刻的叹息声，边抹泪边纳鞋底的絮叨声，和着他吸水烟瓶的声音，在房中散放出一种忧郁哀伤与惆怅。
李百福抽完一通烟后，放下水烟瓶没话找话地说：“小顺的花椒树今年已结花椒了。”
老伴扯着纳鞋的麻绳没抬头说：“结了就好，把娃苦了两三年了，别把娃哄了，出了荒力。”
李百福说：“那倒不会。我上山去看了，树长得绿油油的，旺盛得很，花椒穗子一串一串的，挂满了树上。躲过了四月八的黑霜，就是收成年，就是别遇上生雨。”
老伴说：“这娃娃年龄大了，都二十九了，逛到多久恰？”
李百福知道小顺的心思，小顺的心没死，心思还在根巧身上。他绕开话题说：“小顺当了领导了，比以前更忙了，他心里想的跟咱们不一样。”
俩人东一句西一句闲扯的时候，庄里的秦贵五忽然出现在院子里。贵五三脚两步来到上房屋里，李百福礼让贵五坐下，倒上茶水问：“你咋有工夫上山来了？”
贵五说：“我今儿个上来，是专门来给你说个事情的，我碰见根巧了。”
李百福惊得站起来问：“在哪里？”
贵五说：“在西安。”
李百福问：“西安？咋跑了那么远？你咋碰到的？”
贵五坐下说：“我到西安去进货，无意间在一个路口看到一个女人像根巧，脊背上背着个娃。我悄悄地撵上去，侧面一看就是根巧，背上背的是二宝。我没敢喘，一直跟在根巧背后往前走，看她走哪里恰。根巧背着娃拐进了附近的小马路，又进了一条窄巷道，转了几个弯，进了一家老式的院落。我怕根巧发现，记下了地方，在附近登记了个住处，思谋着咋到那家人屋里打听一下。第二天，我去了那家人的老院隔壁先打听了一下，问附近有没有租房子的，隔壁的人说，那家人就是租房子的，院子里住着好几个外地人。我装着租房的人到了那个院子租房，院主人知道了我的来意后说，房子现时没有，过几天有人要退房，让我能等几天再来。我装着实心租房的样子，为了安全，问了一下其他租房人的是哪里人，院主人大概说了一下。我知道了根巧的情况后，就告别出了那院子。你知道根巧在干啥？”
李百福问：“在做啥？”
贵五说：“她在那院子附近的一家私人服装厂扎衣裳的哩。”
李百福似乎松了口气说：“你太费心了，把你麻烦了，我得好好感谢你！”
贵五说：“看你说的，一个庄里人，那么远看到了熟人，根巧是跑出去的，我咋能不留个心眼、探个究竟？再说，我咋能忘了当初我在难中你帮过我，给我送过一桩粮食，让我偷着跑货郎担？”
小顺娘停下手中的活，抹着泪说：“一个女人家，引上个碎娃娃，咋给人家做活哩？遭的那罪孽。”
李百福心中涌过一阵热流，心头顿时有了一种希望和向往，但他却装样子给贵五说：“等小顺来了，我给他说，让他去寻，到时还得麻烦你跑一趟，引一下路，来去车费吃住我掏。”
贵五说：“看你说的，那成了啥话？我经常跑西安进货，缺你给我掏路费？再说，你不给我个报恩的机会？”
李百福绽着笑说：“那好，咱就这样说定，到西安后，你给小顺帮忙，一定把根巧引回来。根巧真的能引回来，我请你喝酒，咱们俩都要喝醉！”
贵五答应说：“好，我一定帮这个忙。”
贵五离开以后，老伴问：“不知道能把根巧寻得来不？”
李百福说：“知道了地方，就看小顺的本事咋样。”
老伴担心地问：“寻的来了，过几天又跑了咋弄恰？”
李百福说：“我想怕再跑不了了。”
老伴问：“为啥？”
李百福说：“小顺再不会逛过这个机会的。”
老伴呆呆地问：“你是说让小顺和根巧……那咋能行？年龄那么大，还是个寡妇，小顺还是个没沾腥的娃娃。”
李百福瞪着眼说：“啥没沾腥的娃娃？没沾腥，大宝哪来的？年龄大算个啥？先把一家儿人弄浑全再说。年龄大小她都是个女人，小顺不嫌弹，你嫌弹啥？再说，小顺自那次以后，把根巧种到头里面了，根本忘不了。他愿意就遂了他的心，了了他的愿，也了了咱们的一桩心病，一家儿人保住了，李家的娃还是李家的娃，新院也有了新的主人，有啥不好？”
老伴听李百福这么一说，觉得在理，再没有说啥。
东去的绿皮火车上，小顺和贵五坐在车窗前，小顺看着窗外的景物和飞速划过的各种建筑物。贵五双臂抱在胸前，眯着眼睡觉。车厢内永远人满为患，摩肩接踵的过道永不停息，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汗腥味、头油味、口气味。小顺自上大学坐过向西的火车外，向东最远去过郑州，他那是去为县上选树苗。这次他去西安寻嫂子，心情格外地不一样，他内心既兴奋激动，又有些惴惴不安。兴奋的是嫂子出走将近一年终于有了下落，不安的是如果嫂子觉察到啥动静，待他们赶到住处搬走了咋办？偌大的一个西安市，到哪里再去寻找？
小顺收回视线，不由得叫醒贵五问：“秦爸，你去我嫂子住的地方，跟那房主人咋说的，我嫂子不会察觉到啥吧？”
贵五慢慢睁开眼，双手搭在茶几上，想了想说：“不会。我是用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去问房东的，问话也是以安全的名义问了问其他租房子人的情况，那房主根本想不到我是去打探根巧的。你怕房主人走露了风声？”
小顺说：“就是，如果走露了风声，我嫂子搬上走了，那再在哪儿去寻找呀？”
贵五用肯定的语气说：“不会，绝对不会！我可以保证。”
小顺把脸转向了车窗外，贵五看了看皱着眉头的小顺，问：“小顺，我问件事。你寻着你嫂子以后，她死活不来咋办？即就是你强拉硬扯引的弄来，她又跑了咋办？人有了走心，又长着腿，拦是拦不住的。”
小顺不假思索地说：“那不会。”
贵五问：“为啥？”
小顺说：“她不来，我用扎绳儿绑也要绑的来。来了我就跟她结婚！”
贵五惊得睁大眼睛问：“啥？你要跟你嫂子结婚？”
小顺说：“本来是我逼跑了她的。”
贵五问：“为啥？”
小顺说：“我把我的想法跟我嫂子和我大我娘一说，我嫂子第二天麻明儿引上娃就跑了，是我逼跑她的。”
贵五愣着神问：“你大你娘咋说了？”
小顺说：“我大说那就把我亏了，我娘干脆不愿意，后来他们再没说啥。”
贵五收回胳膊，靠在靠背上半天才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说根巧咋好好的跑了，也没听到她有勾连的啥事情。你为啥要跟你嫂子结婚？年龄比你大得多，身下还有两个娃娃？”
小顺毫不掩饰地说：“我喜欢她。我不想让她和两个娃娃以后遭罪没人管。”
贵五说：“你真胆气。你嫂子不是不情愿跑了吗？”
小顺说：“寻的来了，当天我就跟她结婚，不办啥酒席仪式。”
贵五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小顺的心思和想望就像绿皮火车，在旷野里狂飙飞奔，穿越秦岭，再也回不了头。
2018年10月11日初稿
2022年11月19日第6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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