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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对不起


凌晨三点,火势弱了下去。

  苏晚在一种半僵硬的寒冷中醒来。

  睁眼,先看到的是屋顶黑黢黢的椽子,和缝隙里透进来的清冷冷的月光。

  雨不知何时停了。

  身下是硬木板,硌得骨头生疼。

  身上却意外的有些重量和暖意,傅瑾琛那件刮破的衬衫外套还裹着她,上面还多了一件他的深色短袖T恤。而她自己的冲锋衣,严严实实地盖在她腿和脚上。

  火堆对面,傅瑾琛背对着她坐着,肩背挺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他只穿了一件贴身的黑色长袖速干衣,勾勒出紧绷的肩胛线条。

  火苗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微弱的光勉强描摹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他在守夜。

  这个认知让苏晚心里轻轻一撞。

  她动了动,想坐起来,骨骼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傅瑾琛立刻回头。

  眼里没有刚醒的迷蒙,只有一片清醒的锐利,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

  “醒了?”

  “嗯。”

  苏晚坐起身,把盖在腿上的冲锋衣和T恤拿开,

  “衣服还你。你会冻着。”

  “不用。”傅瑾琛已经转回身去,用一根细长的木棍拨弄灰烬,小心地将最后几块干柴架上去,“我不冷。”

  火星被挤压,跳跃几下,重新燃起一簇小小的橙黄色的火焰。

  光亮扩大了些,驱散了一小圈黑暗和寒意。

  苏晚没再坚持。

  她把他的T恤叠好放在一边,冲锋衣重新穿好。

  那件刮破的衬衫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极淡的、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木材的烟味。

  她拢了拢,没脱下。

  “几点了?”苏晚问。

  傅瑾琛看了眼腕表:“三点十分。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他顿了顿,“饿吗?包里还有半块压缩饼干和一点巧克力。”

  经他提醒,苏晚才感到胃里空得发慌。

  白天只在车上匆忙吃了点,又经过这番折腾,能量早已耗尽。

  “你吃吧。”她说。

  傅瑾琛已经拿过那个不大的应急包,将剩下的食物都拿出来,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木板上。

  “你需要保持体力。”

  他剥开压缩饼干的**递给她,又拆开巧克力,同样分了大部分过来,只给自己留了一小块。

  饼干硬得硌牙,味道寡淡。巧克力微微融化,粘在**纸上,甜得发腻。但此刻,它们成了最实在的慰藉。

  苏晚小口吃着,吃完,傅瑾琛拿起那个不大的金属水壶,拧开后递向苏晚:“水不多了,省着点。”

  苏晚接过来,抿了两小口。

  水是凉的,划过干涩的喉咙。

  “你也喝点。”她把水壶递回去。

  傅瑾琛看了她一眼,接过去,只象征性地沾了沾唇,便拧紧了盖子。“够了。”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爆出几点火星。

  “聊聊安安吧。”

  傅瑾琛忽然开口,目光落在跳跃的火苗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你之前说,他画了冰川图?”

  苏晚有些意外他会主动提起这个。

  提到儿子,她紧绷的神经不自觉放松了些许,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柔软。

  “嗯。他从小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那些复杂的地形建筑。”

  她拿出手机,屏幕在低温下反应有些迟钝,但还是艰难地打开了相册,翻到昨晚安安老师发来的几张照片。

  信号微弱,图片加载得很慢。傅瑾琛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终于,图片显现出来。

  是几张用平板电脑拍摄的儿童画。

  线条稚嫩却大胆,用色鲜明。一张是绵延的、蓝白相间的冰川,旁边还有个小小的、火柴人似的雷达站。

  另一张画的是营地帐篷和星空。

  “画得很好。”

  傅瑾琛评论,语气是平直的陈述,但目光在那几张图片上停留了比预期更长的时间。

  “构图和色彩感,不像一般孩子。”

  苏晚心里微微一动。

  “可能……随了他父亲。”她低声道,说完便有些后悔。

  傅瑾琛拨弄火堆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火焰在他深黑的瞳仁里跳动。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之后,苏晚赶快换了个话题,

  “安安很懂事,很少主动提要求。”

  傅瑾琛的唇角抿成了一条冷硬的直线,他沉默了几秒。

  “那你呢?”

  他问,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

  “带着他离开傅家……那几年,怎么过的?”

  苏晚捏紧了手里剩下的半块巧克力。

  甜腻的味道似乎变得有些苦涩。

  “头一年最难。”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像在讲述别人的事,

  “租房,找工作,安安还小,生病是常事。最怕半夜他发烧,一个人抱着他去医院,挂号、缴费、守着点滴……不敢合眼。”

  “后来慢慢好起来。找到稳定的设计工作,收入够用。安安上了幼儿园,我也能喘口气。累是累点,但心里踏实。花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赚的。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只需要对自己和安安负责。”

  火堆又爆出一声响。

  “没想过……回来?”

  傅瑾琛的声音低哑得几乎被火光吞噬。

  “回哪里?”

  苏晚抬眼,直视他,目光清亮平静,

  “傅家吗?那里从来不是我的家。傅瑾琛,我们之间那场婚姻是什么性质,你比我更清楚。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一个困住我的金丝笼。我逃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

  她说得斩钉截铁。傅瑾琛的瞳孔骤然缩紧。胸膛微微起伏了一下。

  他猛地别开脸,看向门外无边的黑暗。

  侧脸的线条在火光中显得无比冷硬,甚至有一丝狼狈。

  漫长的沉默。

  只有柴火燃烧的哔啵声,和远处不知名夜鸟的啼叫。

  “对不起。”

  三个字,突兀地、极其低沉地,从他喉间逸出。

  苏晚愣住了。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傅瑾琛没有看她,依旧盯着那片黑暗,仿佛那三个字有千斤重,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气力。

  “那几年,傅家……我母亲给你施加的压力,我知道。忽略和冷待,我也知道。让你和安安……受苦了。”

  这不是她认识的傅瑾琛。那个高高在上、永远冷静掌控一切的男人,此刻竟流露出一丝近乎脆弱的裂痕。虽然转瞬即逝,但苏晚捕捉到了。

  她心口某处被狠狠拧了一下,酸涩难当。

  她分不清这是愧疚,还是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抑或是环境催生出的短暂错觉。

  “都过去了。”她最终只是这样说,语气听不出波澜,“没有那些,也不会有现在的我。谈不上原谅,只是算了。”

  轻飘飘几个字,却比任何激烈的指责更让傅瑾琛心头发沉。

  他宁愿她恨,宁愿她怨,也好过这样平静的“算了”。

  那意味着彻底的割席,意味着他和他所代表的一切,在她生命里早已翻篇,不值一提。

  他转回脸,眼底那丝波动已消失不见,重新覆上冰层。

  “天快亮了。救援应该已经在路上。”

  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看了一眼腕表,又拿出那个信号时断时续的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苏晚也收拢心神,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

  她看了看窗外,深蓝色的天幕边缘,似乎真的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鱼肚白般的微光。

  “救援……能找到这里吗?”

  她有些担忧。这木屋太隐蔽。

  “能。”傅瑾琛收起手机,语气恢复笃定,“我留了标记,周铭知道大致方位。他们带了专业设备。”

  果然,他早已安排妥当。

  哪怕身陷囹圄,他也并非全然被动。

  苏晚不知该感到安心,还是该为他这种无时无刻不在的掌控力感到一丝寒意。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两人没再交谈。

  傅瑾琛添了一次柴,火势维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

  他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但苏晚知道他没有睡,他的呼吸频率和姿态都保持着警惕。

  苏晚也睡不着了。

  身体依旧疲惫,但精神却异常清醒。

  她看着火光,听着远处渐渐清晰的鸟鸣,感受着黎明前最深的寒冷,以及身边这个男人存在所带来的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天光终于一点点渗进来,驱散了浓重的黑暗和雾气。木屋的轮廓变得清晰,破败也更加明显。

  傅瑾琛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和肩膀,走到门口向外望去。

  就在这时,远远地,似乎传来了模糊的汽车引擎声,还有隐约的人声。

  “来了。”

  傅瑾琛简短地说,走回火堆边,用泥土小心地将余烬盖灭,确保没有半点火星残留。

  苏晚也立刻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将他的衬衫外套脱下,递还给他。

  “谢谢。”

  傅瑾琛接过,没说什么,随意搭在手臂上。

  他拿出手机,发出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引擎声和人声越来越近。

  很快,几个穿着橘红色救援服,装备专业的人影出现在山坡上方,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喊道:“下面有人吗?傅先生?苏小姐?你们在里面吗?”

  “在这里!”傅瑾琛扬声回应。

  救援人员动作麻利地滑下坡,看到两人虽然狼狈但都无大碍,明显松了口气。

  为首的是个黝黑精悍的中年汉子,对傅瑾琛态度恭敬:“傅老板,受惊了!路清开了,车就在上面。周助理在山下等着了。”

  傅瑾琛点点头,看向苏晚:“能走吗?”

  “可以。”苏晚说。

  回去的路比下来时好走很多。

  救援人员用绳索做了简单保护,傅瑾琛依旧走在苏晚侧后方,保持着一种保护的姿态,但不再需要牵手。

  爬上公路,那辆爆胎的车还在,备胎已经换好。

  司机老陈搓着手,一脸惶恐地迎上来,想解释什么,被傅瑾琛一个冷淡的眼神制止了。

  “先下山。”

  傅瑾琛对救援队长说,然后拉开另一辆等候的底盘更高的越野车车门,示意苏晚上车。

  车内温暖,有准备好的毛毯和热水。

  苏晚裹上毛毯,捧着热水杯,看着窗外迅速后退的山景,恍如隔世。

  傅瑾琛坐在她旁边,接过了周铭递来的另一部手机,低声处理事务。

  苏晚隐约猜到,昨晚的“意外”恐怕没那么简单。

  但她没有问。

  车子平稳驶回民宿所在的山镇。

  周铭早已安排好一切。

  直接开进一家看起来条件最好的宾馆后院。

  “傅总,苏小姐,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都有。医生马上到,检查一下外伤。早餐稍后就送上来。”

  周铭语速很快,安排得井井有条。

  傅瑾琛对苏晚道:“先去清洗一下,让医生看看伤口。今天所有行程取消,休息。”

  他的命令式口吻又回来了。

  但经历了昨夜,苏晚竟生不出什么抗拒。

  她确实需要休整。

  “好。”

  她应下,跟着服务员走向房间。

  转身的刹那,她似乎感觉到傅瑾琛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背上,沉甸甸的,直到她走进电梯。

  热水冲刷掉一身的尘土、冷汗和疲惫。

  换了干净柔软的衣服,医生也来了,重新处理了伤口,确认没有感染风险。

  早餐送到房间,清淡可口。苏晚强迫自己吃了一些。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窗前,望着外面已经大亮的天光,山峦青翠,溪流潺潺,仿佛昨夜的危险和那狭小木屋里的对峙、脆弱、沉默的倾听与道歉,都只是一场混乱的梦。

  但手臂上涂抹着药膏的刮痕,和心底那一片无法平息、复杂难言的波澜,提醒她一切都是真的。

  敲门声轻轻响起。

  “进。”

  门开了,傅瑾琛站在门口。

  他也洗了澡,换了干净的衬衫和长裤,头发还有些湿,身上带着清爽的水汽。

  脸上的疲惫掩去大半,重新恢复了那种冷静疏离高高在上的气场。

  只是眼底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幽暗。

  “感觉怎么样?”

  他问,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

  “好多了。”苏晚回答。

  “嗯。”傅瑾琛点了点头,“司机老陈,是收了别人的钱,在特定路段制造了点‘小意外’。已经处理了。”。

  苏晚心下了然。

  “是……冲我来的吗?”

  她想起顾时渊那张温润带笑的脸。

  傅瑾琛眸色转冷。

  “是冲‘云栖’项目,或者说,是冲着我来的。不过,你也是目标之一。接下来的考察,安保会升级。如果你觉得不安,可以提前结束,回北城。”

  这是给她选择。

  但苏晚听出了他话里隐含的意思,他不希望她走。

  “项目才开始,不能半途而废。”

  苏晚摇摇头,语气坚定,

  “我会注意安全,你也要自己保重。”

  傅瑾琛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回答。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

  “那就按计划继续。下午好好休息。明天出发去下一个点。”

  他转身欲走,又停住,背对着她,声音低沉地传来。

  “昨晚说的话……包括那句道歉,都是真的。苏晚。”

  “但我不会放手。对你,对‘云栖’,都是。”

  说完,他径直离开,脚步声沉稳远去。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手里的水杯温热,心却像是被扔进了冰火交织的漩涡。

  不会放手。

  这四个字,在经历过昨夜那短暂裂痕般的坦诚与脆弱之后,它变成了一种更为具体、也更为危险的讯号。

  山间的阳光明媚刺眼,却照不透心底陡然生出的纷乱如麻的寒意与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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