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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2章 火线,原始,悲恸,摄法(8K)


舰桥第三侧舱,恺撒·加图索站在巨大的菱形观察窗前,右眼抵着一架单筒望远镜,几乎贴上能够抵御微陨石撞击的复合晶膜。

    窗外,是永恒旋转的土星环带,像天神遗落的唱片,在遥远太阳苍白光芒的映照下,泛着冰冷的、金属质感的灰白。

    一颗直径约2km的牧羊犬卫星就在附近,核桃般的脊面已修筑了制取液氢液氧的临时外部工厂,小型工程单元无法搭载聚变堆和裂变引擎,仍然在使用原始的化学燃料。

    更远处,则可以看到土星的北半球是蓝色的,南半球则是金黄色。

    北半球的蓝色跟地球蓝天的成因是一样的:蓝色的光更容易发生散射,天气“晴朗”时,空气份子能更多的散射蓝光,就使得大气整体呈现蓝色。

    恺撒已经维持这个姿势超过四十分钟了。

    他抿着唇,冰蓝色的瞳孔在望远镜的目镜后缩成一点,努力在土星那巨大、带着优雅条纹的球体边缘,在它光环的眩光背景里,寻找那颗理应存在的、黯淡的蓝白色光点。

    可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更深的黑,散落着一些模糊的光斑——那是恒星,它们冷漠地钉在天幕上,千万年来未曾改变过分毫。

    恺撒扣紧了调焦环,极其缓慢地转动旋钮,从最低倍率转到最高,再从最高转回来。

    视野里的星空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孕育着愈发沉凝的憋闷、嘲弄与悲意。

    它很钝重,像有人用冰凿子从他的胸腔里,一点一点,凿出了一个形状规整的窟窿。

    风从那里穿过去,没有回声。

    “帕西。”

    恺撒开口,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哑。

    “少爷。”阴影里传来回应。

    帕西·加图索永远在那里,不远不近,像他投在甲板上的第二道影子。这个年轻人金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脸上带着无害的表情。

    “我看不见。”恺撒说。

    “看不见什么,少爷?”

    “地球。”恺撒说。

    他把望远镜从眼前移开,黄铜镜筒在掌心留下了一圈冰凉的印子,“他们说的那个淡蓝色圆点。它应该在那里。在土星的天空里。可我看不见。”

    帕西沉默了两秒。这两秒钟里,恺撒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轰隆轰隆,像隔着舱壁传来的、远处离子引擎的低频震动。

    “少爷,”帕西的声音平稳得像在汇报今日菜单,“您使用的望远镜,物镜口径80毫米,在60倍最大放大率下,理论极限星等约为11.5等。地球在土星处的视星等大约在+8.5等左右,从理论上说,应该是可见的。”

    “那为什么我看不见?”恺撒问。

    他感觉到心口的那种空洞在扩大,边缘开始泛起细密的、针扎似的刺痛。

    帕西向前走了半步,让自己完全站在光里。

    “因为视直径,少爷。”他说,“地球在土星天空中的角直径,大约只有2.2角秒。作为对比,从地球看月球,月球的角直径大约是30角分,也就是1800角秒。地球在土星看来,比月球在地球看来,要小大约800倍。”

    恺撒盯着他。

    “您手中这台施华洛世奇,”帕西继续,“在60倍下,理论分辨角约为2.3角秒。这刚好接近它的衍射极限。意味着即使对准,地球在视野中也几乎是一个不可分辨的点,极易淹没在背景光噪声和光学系统的像差里。

    “更重要的是……”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现在他们之间只剩下三米。

    “……土星的自转周期大约是10小时33分。这意味着如果您不持续调整望远镜的指向,大约每两分钟,地球就会移出您的视野。而您没有安装电动跟踪赤道仪。”

    恺撒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很轻的、介于冷笑和哽咽之间的声音。

    “所以,”他说,“是我的望远镜不够好。”

    “设备有其物理极限,少爷。”帕西说,“这不是您的错。实际上,对于海边游艇上举办的星空晚会而言,它已足够优雅体面。”

    “那是谁的错?”恺撒问。他忽然笑了起来,把望远镜随手往旁边的仪器台上一扔。

    金属撞击合成材料,发出沉闷的咚声。“是把我塞进这艘破船、带到这个连他妈地球都看不见的鬼地方的、我亲爱的家族的错吗?”

    帕西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那里,用那种平静的、专业的、令人疯狂的眼神看着恺撒。

    就是这种眼神。

    这种永远正确、永远得体、永远在提醒你“你的一切情绪都是不必要、不专业、不成熟”的眼神。

    恺撒感觉到那股钝痛突然炸开了,变成一团暴躁的、滚烫的、想要撕碎什么的东西。

    它从他胸腔那个窟窿里喷出来,化作了沸腾的龙血,涌向四肢,冲上头顶。

    下一秒,他已经扑了过去。

    左手挥拳,猛砸!右手探向自己后腰,抽出了那柄偷偷带进舰桥的狄克推多!

    可帕西甚至没有后退。他只是极轻微地侧了侧身,恺撒志在必得的招式便落了空。

    少年收不住前冲的势头,帕西的手看似随意地在他肘部一托一引,恺撒顿时感到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带着他旋转了小半圈,仿佛自己主动把后背送到了对方面前。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悄然合拢,温柔而坚决地将他“固定”在了原地。

    帕西适时伸指一敲,酸麻自恺撒的腕部炸开,瞬间窜到肩胛,双臂随之脱力。

    猎刀被轻巧地夺过,又还归入鞘中。

    “您今天没有进行抑制剂注射,少爷。”

    帕西沉默片刻,解除“无尘之地”,忽然开口:“情绪波动会影响体内激素水平,进而干扰神经反应速度和肌肉控制精度。我不建议您在非标准生理状态下进行高风险的肢体冲突。”

    恺撒瞪着他,胸膛剧烈起伏。

    臂膀的失控感正在消退,酥麻感顺着经络爬回来,带来一阵阵针刺似的余痛。

    他想骂人,想吼叫,想把这间冰冷的、布满仪器的舰桥砸个稀巴烂。

    但他只是喘着气,死死盯着帕西。

    “你看不起我。”

    恺撒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帕西抬眼看他。“我从未看不起您,少爷。”他说,“我只是在履行职责。”

    “职责。”恺撒重复这个词,笑了出来,“你的职责就是跟着我,监视我,在我发疯的时候轻轻松松把我按在地上,然后告诉我‘少爷,这样不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帕西沉默了几秒。

    “我的职责,”他缓缓地说,“是确保您活着,直到您能够自己决定要不要活着。”

    恺撒愣住了。

    “地球就在那里,无论您看得到,还是看不到。”帕西他停顿了一下,观察恺撒的表情,“如果您想亲眼确认,有两条途径。”

    “第一,我可以在三十分钟内为您调拨一台Celestron  C14施密特-卡塞格林式望远镜,口径14英寸,搭配StarSense自动寻星系统和超精密电动赤道仪。在土星轨道,它的集光力和分辨率足以让您清晰看到地球的圆面,甚至可能分辨出大陆轮廓。”

    恺撒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第二,”帕西继续说,“家族在近地轨道仍保有部分信号中继卫星,虽然大部分已在‘告别期’的电磁风暴中损毁,但仍有少数几颗,通过加密激光链路与深空网络保持间歇性连接。理论上,我们可以请求传输一些近期的光学或合成孔径雷达图像。”

    他等了一会儿。恺撒只是低着头,用拇指摩挲着刀柄上的防滑纹。

    “少爷?”帕西轻声问。

    “帕西。”恺撒说,没有抬头。

    “在。”

    “如果我现在命令你打开气闸,把我扔出去,你会照做吗?”

    这次帕西沉默的时间更长了。长到恺撒以为他不会回答。

    “不会,少爷。”帕西说,“我的职责是确保您活着。即使违背您当下的意愿。”

    恺撒扯了扯嘴角。像笑,又不像。

    “那就去拿吧。”他说,转过身,重新面向观测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深黑,“望远镜。还有卫星照片。我都要看。”

    “明白。”帕西微微躬身,退出舰桥。脚步声被厚重的吸音甲板吞噬,消失得干干净净。

    约半小时后,一台需要支架固定的黑色筒状望远镜被运抵,在舷窗旁完成组装校准。

    几乎同时,舰桥主屏幕一角亮起,经过复杂解码和降噪处理的图像开始载入。

    图像时间戳显示,信号源来自一颗高轨道侦察卫星,拍摄时间大约在九十标准分钟前,画面中心是熟悉的蔚蓝色星球,但云层分布异常,极地涡旋肉眼可见地狂暴。

    恺撒没有先去摆弄那台崭新的C14。

    他站在原地,凝视着屏幕。

    图像在自动播放一段短短数秒的动态剪辑。

    起初是俯瞰的北大西洋,然后视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北极圈拉近、旋转。

    就在画面边缘,一条赤红醒目的“火线”,似乎从极地深处延伸出来,以一种诡异的、略带螺旋纹理的态势,正飞快地向南蜿蜒推进。

    仿佛有看不见的巨笔,以大陆为卷,蘸取熔岩为墨,在空中肆意挥毫。

    那不是火山喷发,不是森林大火。它的规模、形态、运动方式,都透着某种……意志。

    某种恢宏、伟大、非人的意志。

    逆气乃彰,云霓祲祥。

    “这是什么?”恺撒低声问。

    刚返回的帕西站在他侧后方,同样注视着那条火线。“数据库无匹配模式。非已知自然或人类武器现象……信号在传输此段画面后约七分钟中断。源卫星状态:丢失。”

    ……

    红海,西奈半岛东岸,某处临时搭建的军用码头。午后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将一切都曝晒得发白,空气在热浪中扭曲。

    咸腥的海风本应带来凉爽,此刻却混杂着另一种浓烈、挥之不去的气味——铁锈、硝烟、以及宛若来自史前深渊的腥臊。

    码头上,巨大的阴影投下。

    那不是建筑物的影子。

    那是一具尸骸。龙类的尸骸。

    它倒卧在临时加固的码头上,像一座由青铜、黑铁和腐败血肉堆砌成的崎岖山脉。

    即使已经死去,那庞然的体型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体表的鳞甲大部分已经崩碎、翻开,露出下面暗金色的、如同烧熔琉璃般的奇异骨骼。

    有些骨骼上还缠绕着未曾熄灭的、苍白如冷月的细小火焰。

    三头古龙。被美~欧军方倾尽全力,动用了一切常规与非常规手段,甚至付出了难以想象代价,才最终猎杀的、神话般的生物。

    唯一尸体相对完整的,便被拉到了就近的驻扎点,由多国专家进行紧张的采样、分析和处理,试图从中榨取出关于龙族、关于言灵、关于它们可怕力量本质的秘密。

    码头探照灯的强光,打在粗糙的地面和那具龙骸上,切割出明暗锐利的界限。

    两个老人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一个是穿着西装、领口微微敞开的昂热,或许是为了散去爆血时积蓄的体热,手里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轻轻扇着风。

    另一个则是身材更高大魁梧、穿着旧式军官大衣、脸上疤痕纵横的贝奥武夫,屠龙世家最顽固的代表,他拄着一柄几乎和他一样高的、刃口带着新鲜缺口的巨剑。

    昂热伸手与他相握。

    两只老人的手都稳健、干燥、有力。

    “闲话少说。”

    “我只问你一句,”贝奥武夫向前微微倾身,“……做好出刀的准备了吗,希尔伯特?”

    “你,还有你手底下那些习惯了舞会和下午茶的‘学院派’,真的……都做好再次出刀的准备了吗?”他手背发力,浮现起细密的白色龙鳞。

    一开一合,如同呼吸。

    “像我们的祖辈那样,对着真正能撕碎天空、焚毁大地的怪物,掏出心肝,攥紧刀柄,把命押上去,砍出那条可能根本看不到明天的血路——”贝奥武夫收敛了神情,重复问句:

    “你,准备好了吗?”

    昂热松开手,微微一笑:“刀?贝奥武夫,时代变了。”他指了指天空,又指向远方海面上、正在转向离去的钢铁舰影。

    “别人已经用上了‘枪’,用上了‘炮’,用上了我们年轻时想都不敢想的力量。”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意味深长,“用刀,太原始了。”

    极高的天穹之上,云层稀薄之处,隐约能分辨出数道巨大的、半透明的、流转着难以言喻瑰丽色泽的光带,漂移、变幻。

    “刀够快,”贝奥武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的疤痕抽搐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斩铁断金的重量,“就永远不原始。”

    “而且,有些东西,只有用刀才砍得断。有些路,只有握紧了刀柄,才敢往前走。”

    昂热没有反驳。

    “也许吧。”

    他说,声音很轻,继续仰头,望向天空。

    那些光带缓慢地旋转、延伸,像有生命般舒展,将天穹切割成怪异而壮丽的碎片。

    阳光穿过它们,被折射、散射,洒下斑驳陆离、不断变幻的光影,落在码头上,落在龙骸上,落在两个老人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

    那不是极光。

    极光不会在赤道附近、在下午1点出现。

    那是规模前所未有的、以电磁流体主动支持技术为基础、布展开的“张拉整体环”。

    它的长度超过二十万千米、处于80千米的高空,本身仅是无数微小的冰晶集聚,却提供了难以想象的近地轨道运力,和元素虹吸效应。

    在这条逐渐扫过整个北半球、周而复始运作的拟造“天脉”引导下,北极圈内的大气密度以惊人的速度下降、元素越发稀薄,紫外光和宇宙射线长驱直入,侵蚀出巨大的空洞。

    它就是赵青规划中的“焚风”之策。

    目标:基于对特定元素键能的破坏性激发,极度削弱北极地区大气中的风元素活性,并净化可能被黑王意志污染的水元素气溶胶。

    超高强度的紫外洗炼,将足以打断风元素固有的能量传递链条,使其变得“迟钝”且难以聚合,相当于进行一次彻底的“消毒”、“削弱”,剥夺黑王操控极地风暴和水汽的能力。

    昂热看着那光,看了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没有落寞,没有对时代抛弃的愤懑,只有一种目睹后来者以他未曾想象的方式、朝着他曾奋斗的目标狂奔而去的、由衷的喜悦,以及深藏于喜悦之下的、钢铁般的了然。

    这让他灵魂战栗,热血沸腾。

    “是啊,”昂热轻声说,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贝奥武夫,回答这片海,回答这正在剧变的天空,“刀够快,就永远不原始。”

    “所以,我的答案是……”

    他转回头,看着贝奥武夫,赤金的瞳孔在诡异的天光下,亮得灼人。

    “我,还有我的刀,都准备好了。”

    “一直,都准备着。”

    “从未归鞘。”

    刀锋或许终将老去,但握刀的人,从未惧怕过时代的洪流。

    他们只是调整姿态,准备迎接新的战场。

    ……

    同一时刻,法属圭亚那,库鲁航天中心。

    早已被最高级别清场、无关人员悉数撤离的火箭发射坪边缘,阿丽亚娜火箭安静地矗立在发射架上,如同沉默的巨人,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但它并非今日的主角。

    在距离主发射塔约一公里的一处加固掩体观察室内,伊丽莎白·洛朗放下了手中刚谈完的简报:“……‘幽灵化’方案的最终伦理评估报告,依然没有通过泛欧委员会的投票。”

    “阻力比预想的大。不仅仅是技术风险或资源问题。”卡德摩斯冷冷地补充。

    “从上到下都在反对,没有人会信赖这显著超越当前技术水平、看起来就是场骗局的计划。”

    范德比尔特先生转动着古银戒指:“每一次随机调研,认同该理念的民众都百中无一,并且怀疑它其实是权贵的陷阱、变种的谋杀。”

    “将意识上传,抛弃肉体,成为一种……能量态的信息生命?”另一位穿着考究的秘党元老开口,他是齐格鲁德家族的代表:

    “看看外面,多少人还在为面包、为工作、为明天会不会被征兵而发愁。你跟他们谈灵魂的永恒?谈数字伊甸园?他们会用唾沫和石头回应你。这比宣布末日更令人难以接受。”

    “信任一旦瓦解,任何计划都无法执行。”

    “但实话实说,变成鬼魂就不用吃穿住行了,日均消费低至半镑,又有什么愁可言呢?”

    图灵先生在边上发表意见,他自己是已经转化了形态,成了半透明的一团,飘在全息屏前:“最大的自由,莫过于无拘无束。”

    “你们恐惧未知,而我体验过,这并非终结,而是……升维,连言灵都得到了强化。”

    “你的‘体验’样本只有一,且自愿。”

    卡德摩斯毫不客气,“强迫数十亿人进行不可逆的形态转换,与屠杀何异?何况,我们如何确保上传后的意识,还是原来那个人?而不是一个拥有你记忆的、高级的幻影?”

    “逻辑悖论,卡德摩斯。你如何证明昨日的你与今日的你是同一人?记忆连续体罢了。”

    图灵平静回应。

    “够了。”

    伊丽莎白打断可能无休止的哲学辩论,切换了简报页面,关键数据被高亮显示:

    “伦理争吵解决不了迫在眉睫的灭绝。但技术可以部分绕过它——‘全球基因与体细胞采样库’项目,当前完成率已达76.2%。”

    “它覆盖了绝大部分非严重落后区域,正分批次运载至月球封存。录入库中后,每一个被采样者的完整遗传信息都将被保存。理论上,即便完成‘幽灵化’,未来技术成熟时,意识亦可下载至依据该信息培育的克隆体中。”

    室内一阵低沉的骚动。

    这个信息显然并未完全公开。

    “克隆体?”卡德摩斯仍然眉头紧锁,“那需要时间成长,而且没有记忆和经验的空白躯壳,还是‘你’吗?这更像是制造了一个遗传学上的兄弟,然后把你的‘幽灵’塞进去。伦理上比单纯的‘数字飞升’更混乱。”

    “这是技术细节,可以后续解决。”

    图灵的光影波动了一下,“关键在于,采样完成了,备份就有了。文明遗传信息的‘形’得以保存。而‘幽灵化’保存的是‘神’——至少是神最主要的一部分。形神兼备,才有未来。缺了‘神’,那只是基因库里的标本。”

    “为什么不早说?”齐格鲁德问。

    “因为‘意识下载’技术目前只存在于赵青提供的理论模型,我们毫无基础。说出来,更像一个无法兑现的许诺,或另一个骗局。”

    伊丽莎白坦承,“但现在,在最终窗口期到来前,我需要你们理解全局图景。”

    “所以,投票实际上……”

    范德比尔特若有所思。

    “投票只是程序。真正的准备从未停止。”

    伊丽莎白指了指窗外:“‘元素束环’呈波浪形在高空低空起伏,每4小时就能扫过中低纬一圈,在4.4亿平方千米的面积内播撒‘真气-神魂容器’,且全部系着牵引的绳线。”

    虽然拥有远超传统航天百万倍的恐怖运力,但它的乘客只能是可承受上千G加速度的“超人”,基本上仅“鬼仙”满足该条件。

    “每个人都被挂上了鱼钩?随时可以起竿,钓入太空?”图灵的比喻总是那么形象。

    会议室陷入了沉寂,元老们不禁想象出了这样惊悚的图景:数十亿人,在某个无法预知的时刻,同时“离线”,意识如溪流归海般被抽离,只剩下成批倒下的躯壳。

    “不是鱼钩,是救生索。”伊丽莎白纠正道:“在‘元素束环’濒临损毁前,只有生命体征消失的人才会触发自动上传。”

    “它无需征求你的同意,正如海啸来临时,救生艇不会先询问乘客是否信仰船长的神。”

    “可我们真的……要把整个文明的未来,赌在一条我们自己都一知半解的路径上吗?”

    齐格鲁德喃喃。

    “赌?”伊丽莎白站起身,“我们还有不赌的资格吗?从没有完美的方案,”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元老,“只有不那么坏的选项。”

    “这样吧,你和卡德摩斯放弃,”她盯着方才异议最激烈的两人,“现在,签署退出协议,带着你们的家族,离开这间屋子,离开‘方舟计划’的所有权限节点。去坚守你们的伦理,你们的血肉,你们作为‘人’的尊严。”

    “但代价是,”伊丽莎白的声音冰寒,“你和你的家族,将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份‘采样库’的名录上,也不会获得升格‘鬼仙’的许可密匙。当最终的潮水淹没一切时,你们将和你们珍视的‘人性’一起,彻底沉没,不留痕迹。”

    “这是最后的选择。现在,做决定。”

    卡德摩斯和齐格鲁德倏然起立,黄金瞳炽亮,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们看向彼此,又看向伊丽莎白毫无表情的脸,最后,目光落在图灵那非人的、平静的光影上。

    漫长的十几秒后,卡德摩斯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椅子,移开了目光。

    齐格鲁德没有动,但也没有再说话。

    当决死的冲锋,变得像冲向太阳的飞蛾。

    权衡,避让,保存……这些在过去被视为懦弱甚至背叛的念头,也成了应当释放的本性。

    他们坐在这里,讨论着“幽灵化”这种终极的逃生避灾手段,本身就说明了很多问题。

    理智的尽头,往往是颓废,是虚无。

    不过,勇气也并未消失,只是被过于庞大的阴影,稀释成了淡淡的、苦涩的茫然。

    “很好。”伊丽莎白重新坐下,拍了拍手。

    ……

    而在同一片天空下,在那些决定着世界命运的人们或仰望星空、或谋划方略、或陷入哲学困境之时,人世间最基础、最原始的悲怮,依旧在每一个角落,按照它自身的惯性,无声地流淌、蔓溢:

    依然有流浪汉聚在桥洞下、废楼里,分享着肮脏的针管或锡纸,在化学药品带来的极乐中颤抖,将街边散落的碎玻璃、烟蒂幻视成七彩的糖果,匍匐着抓起,塞进嘴里吮吸;

    有面色蜡黄、衣不蔽体的男人或女人,如过去千百个日子一样,沉默地绕过装扮鲜亮的圣诞树,走进私营诊所,出售血液,来换取过节的余钱,从而给家中饥饿的孩子们一顿饱饭的许诺,带来微不足道的幸福;

    有因股市崩盘爆仓的西装中年,无声无息间坠下摩天大厦,圆睁的双眼倒映着飞速掠过的蓝天和楼宇;也有人在沿途收集巷陌角落无名的死尸,于厢车里熟练地肢解、处理,将遗骨转化为医疗素材和制药原料;

    被私刑虐杀的偷渡客头颅被砍下,皮肉为铁链贯穿,挂置于车辆川行的大桥桁架高处,风干的血迹变成了深褐色,吸引着蝇虫;

    赌场的打手押送着刚被输给老板的他人妻女、甚至年迈的父母,送入脱衣舞俱乐部的后门;揽客晚归的流莺,满身病疮,边吞咽止痛药,边学着用晾衣架给自己做流产勾。

    繁华都市的下水道中,“鼹鼠”人争抢着更接近上百年前蒸汽供暖管路老化泄露的铺位,试图凭借井盖那微小的孔洞,感受一丝丝外界的亮光,麻木地看着清淤公司用混有喷砂和酸液的高压水枪冲洗而下,受侵蚀而亡。

    坐在轮椅上乞讨的老头用冻红的双手举着乞讨的纸牌,面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游艇停泊的岸边,海底铺满了人的尸体,有些已经是骷髅,有些刚开始腐烂,被鱼群啃食,上面爬满了蠕动的海星海参螃蟹海螺。

    阳光平等地照耀着辉煌的宫殿和腐臭的沟渠,危机均匀地渗透进精密的指挥中心和肮脏的贫民窟。人类的悲欢,在宇宙的尺度下或许渺小如一粒尘埃的震颤,但在每一个承受者的世界里,那就是全部的山崩海啸。

    ……

    12月25日,0:01,隔壁的剑王朝世界。

    赵青的本体在长久地闭关修炼中“醒”来,从不老泉底轻盈地浮起,半虚半实的天地胎膜于千丈外闪耀不息,奏响了弥纶道音。

    “天开于子”这个内宇宙演化阶段,至此,仅剩最后的几个时辰,便可功行圆满。

    “差了那么点工夫,无法统摄乾坤,实力却足有过半的制约,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勾连吧。”

    她淡然地笑了笑,表示一切皆在预料之中,不曾快也不曾慢,“不能多使自力,那借力就是了,周天星辰、众生意念,皆为我用!”

    霎时间,赵青飘至半空,随口一吸,令泉水尽数化作了凝聚的白练,吞入腹内。

    没能打破子会一个月的最短时限,这是她追求稳当,可其他的惯例,诸如采炼地之阴阳六气的要求,却是未能难住她的手段,不过两旬,就把这口“不老泉”提纯本质,萃取出了充足的太阳寒水之气与太阴湿土之气。

    可演阴阳之变,合而为之斡旋六气之基。

    两者逐步融入了赵青早已映照日月的双眼,凝成了她所铸法体道身的第一阶段,自然散发出将至未至的洪荒大势,轮转、攀升。

    而后,她并指作剑,点向虚空。

    ……

    龙族世界的北极点,亿万微如尘埃的晶霾在千丈高空汇聚,组合成了不住延伸的剑形。(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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