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0章


吴雪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坐在那六张单人床拼成的会议桌前。铁床的横杆抵着膝盖,冰凉而坚硬,像把他从梦境的边缘拽回到某个更幽深的层面。桌面下的床板轻轻颤动,钢丝绷带在他手肘触碰处发出极细的振鸣,像一只被按住翅膀的昆虫。鼻端是陈旧纸张与潮湿墙面的混合味,夹带着廉价墨水的腥甜与人体汗液的暗哑气息,这种味道只在长时间封闭的地下室里滋生,带着一种不言自明的紧迫。

他侧目打量四周,才发现自己被一圈人包围。不是幻影,也不是白噪音般的影像残留,而是有体积、有温度、有影子的存在。每个人都穿着那个年代的中山装,扣子扣得密不透风,衣襟和袖口熨得笔直,胸口别着细小的编号条,编号不是连续的,像被命运随手洗乱的一副牌。名单总计四十三人,许多编号旁贴着黑色的细纸条,那是已离世者的标记。剔除黑条后,能坐在这间房里的,只剩十九个活着的人。这个数字在吴雪心里悄悄坐直,像一枚冷钉,钉住了他此刻的存在感。

十九人凝成一个半闭的环,神情各异,却又被一种共同的神色牵在一起。那神色不是疲惫,也不是愤怒,而是训练良好的克制。有人手里捏着叠好的草纸,指节泛白,纸角被捏出细小的毛刺。有人把钢笔横放在耳后,笔帽磕在发际,发丝被压出一道不明显的印痕。有人把军绿色水壶拿在脚边,壶底在水泥地上磨出一圈白粉。有人低头在空白纸上划出极浅的折线,那折线没有墨印,只在灯光下泛出一道道细闪,像在纸里切出肉眼看不见的沟槽。

吴雪愈发觉得诡异。几分钟前,他还站在门外观看一段被封存的无声记忆,像旁观者在玻璃后面看一场旧戏。此刻他却坐进了戏里,成为布景。更怪的是,他的呼吸在胸腔里实实在在地往返,衣料摩擦的沙声真实可感,掌心的汗在铁床边缘留下一道湿亮的痕迹。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三维之人,却像涉入了一条早已固定的记忆河流,水面不涟漪,水底却悄悄改道。

他将手指按在桌面的一叠空白文件上。纸并不冰,是被体温温过的微凉。他轻轻用力,能感觉到纸层与纸层之间细致的空气弹性。纸上没有字,然而从纸纤维的排列里,他竟像听到了某种低低的喃语。那不是语言,而是手的速度、笔的停顿、呼吸的急缓、心跳的节律被时间抹去以后留下的纹理。信息并不在墨水里,而在纤维里,在指尖与纸面的摩擦轨迹里。

正对面的男人年纪不大,颧骨突起,眼窝稍深,鼻梁干净。左眉尾有一道极浅的疤,像一道被擦拭过的笔画。他没有说话,却把拇指按在一枚铝制徽章上,徽章上刻着一条极简的曲线,初看像波浪,再看像某种爬行动物脊椎的抽象。男子拇指每隔几秒沿着脊线缓慢移动一次,动作极轻,却像在按住一条想要从徽章里游出来的线。他的唇动得很慢,仿佛在无声地重复同一句话。吴雪看不见字,却看懂了节奏。那是一个名字,被以同样的间距重复,像一根绳不断在同一点绕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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