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3章
让-皮埃尔停下了正在记录的手。他面前那个小小的同声传译间里，空气凝固得像是胶水。
玻璃墙外，鹰酱代表亨利·卡伯特·洛奇大使，刚刚结束了他那场近乎咆哮的“反驳”。他甚至走下了自己的座位，站在过道上，用手指着那名蹲在地上颤抖的士兵。
“一个演员！一个可怜的、被洗过脑的演员！”
“你们看他的样子！语无伦次，精神失常！这恰恰证明了他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和精神控制！是龙国人用他们的手段，把这些谎言灌输进了他的脑子里！”
洛奇转身，面对着所有代表，张开双臂，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所谓的基因报告？谁都能用打印机打出来！所谓的录音带？任何一个好莱坞的音效师都能做得比这更逼真！还有那管绿色的液体？谁知道那是不是一杯普通的薄荷汽水！”
“这是污蔑！是对美利坚合众国最无耻的构陷！”
他说完，环视全场，期待能得到像之前那样的掌声附和。
但这次，大厅里出奇的安静。
那些之前还坚定地支持他的盟友代表们，此刻的表情都很复杂。他们交头接耳，眼神闪烁，不停地和身边的助手小声交换着意见。英国代表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法国代表则拿起桌上的水杯慢慢地喝着，视线却飘向了别处。
没人站起来。
洛奇的心沉了一下。他知道，只靠空洞的指责，已经无法扭转那股正在逆转的风向了。
站在发言台旁的王炳南，从始至终脸上都带着那种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他等洛奇把所有话说完，才缓缓地拿起自己面前的麦克风，轻轻地敲了敲。
“咚、咚。”
清脆的声音，让所有人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他身上。
“洛奇先生，您的怀疑和愤怒，我个人表示理解。”
王炳南的语气很平缓，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讨论天气。
“毕竟，要承认自己的国家犯下了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确实需要巨大的勇气。”
“您说我们找了一位演员。那么请问，科瓦尔斯基先生身上这些因为基因突变和强制逆转手术留下的疤痕，是哪一位好莱坞的化妆师能在一夜之间做出来的？”
他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您说录音带是伪造的。这确实有可能。那么，我现在就播放它。声音是可以伪造的，但语气和人在极端情况下的用词习惯是很难模仿的。我们完全可以邀请在座各位的语言学专家，共同鉴定一下录音里那位自称‘史密斯将军’的先生，他的口音和用词，是否与贵国驻古巴远征军总司令的公开讲话资料相符。”
“至于这管样本……”
王炳南举起那个玻璃试管，对着主席的方向轻轻示意。
“主席先生，我再次提议。我们可以现场进行一次非常简单的生物实验。也许只是往一只小白鼠身上注射0.1毫升，我相信，不出十分钟，在座的各位就能亲眼看到，究竟是‘薄荷汽水’，还是能让健康生物在几秒钟内皮肤脱落、骨骼变形的‘地狱鸡尾酒’。”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切在洛奇刚才那番慷慨陈词最脆弱的地方。
洛奇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现场注射验证？那不等于当众自杀吗！他知道那蓝色铁桶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他张嘴想说什么，但被王炳南用一个平静的手势打断了。
“当然。”
王炳南看向洛奇，脸上露出了一个“我为你着想”的表情。
“我理解洛奇先生的顾虑。口头证据，哪怕是人证，都有可能被质疑。录音也可能被认为是伪造。现场实验，也许会有人说我们偷偷调换了样本。”
“人类的猜疑是无穷无尽的。”
“所以，为了打消所有人的疑虑，为了让真相以一种……任何人，任何国家，都无法辩驳的方式呈现出来。”
“我们还准备了一样东西。”
王炳南转过身，对身后那两名一直静立不动的年轻助手点了点头。
那两名助手，一男一女，穿着同样深蓝色的工作制服，胸口有龙国科学院的徽章。他们提着两个手提箱，动作麻利地走到了会议厅中央的空地上。
他们打开箱子，迅速地组装起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设备。
那是一个银白色的、三脚架结构的投影仪，但它的镜头部分异常巨大，像一个复杂的水晶球，内部有无数细小的光纤在微微闪烁。
“这是什么？”
“电影放映机吗？”
代表们好奇地看着那台充满科幻感的机器。
洛奇的心里涌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他有种想要立刻冲上去砸了那台机器的冲动。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本能地觉得，那里面装着能把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东西。
助手们很快调试好了设备。其中一名女助手按下了设备上的一个按钮。
“嗡——”
一声轻微的低鸣。
会议厅原本明亮的灯光，像是被无形的手调暗了一样，缓缓地熄灭了。整个大厅陷入了一片昏暗，只有投影仪顶端那个水晶球，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然后，在所有人面前的空气中。
光线开始汇聚。
一个巨大的、三维的、清晰得令人发指的全息影像，凭空出现在了大厅的中央。
那画面不是平面的。它有深度，有层次，就像是把一个真实的场景，按比例缩小后直接搬进了这间屋子里。在场的每个人，都能从自己的角度，清晰地看到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
“天哪……”
让-皮埃尔在翻译间里惊得捂住了嘴。这技术他只在电影里见过。
影像里的场景，是一片混乱的、满是临时帐篷的海滩。天色很暗，大风卷着沙子。
无数穿着鹰酱军服的士兵，正围着篝火，领取着从运输机上卸下来的食物和水。他们看起来士气低落，但脸上还是带着些微劫后余生的庆幸。
画面拉近，给了一个正在打开一箱矿泉水的军官特写。他的肩章是中校。
卡斯特罗的瞳孔缩了一下。他认得那个场景。那是他用望远镜观察了无数次的鹰酱滩头阵地。
而洛奇的瞳孔则放大了，他几乎能认出影像里好几个高级军官的脸，那是他派系的亲信。
影像里传来了声音，嘈杂的风声，和士兵们领取物资的喧哗声。这一切都太真实了。
一个年轻士兵走过镜头，对他的同伴抱怨道：
“……操，总算有点好东西了。这几天吃的都是冷掉的罐头。我听说，明天名单上的人就能回家了，科瓦尔斯基那家伙还想把他的邮票托我带给他妹妹。”
听到“科瓦尔斯基”这个名字，蹲在地上的那个士兵猛地抬起了头，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茫然。
画面开始快进。士兵们喝水，吃东西，狂欢，然后回到帐篷里休息。
黑夜过去了。
当第一缕晨曦照在营地上时。影像里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喧哗，而是一些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
镜头穿过一排排帐篷，来到了医疗帐篷。
一名军医正手忙脚乱地按着一个躺在行军床上抽搐的士兵。
那个士兵发出嗬嗬声，他的皮肤，像是被开水烫过一样，开始起泡、脱落，露出下面一层新生出的、带着粘液的灰色组织。
“……是瘟疫！一定是丛林里的瘟疫！”军医惊恐地大叫。
“不……不是瘟疫。”
一个冷静的声音从帐篷门口传来。
镜头转过去。一名上校军官站在那里，他手里拿着一把上了膛的手枪，他的脸色比那些病人还白。
“上帝啊……杜勒斯那个疯子……他真的敢这么干……”上校喃喃自语。
他的对讲机响了。
“长官！所有岗哨都出现了类似情况！二号区域已经失控了！他们在……他们在互相啃食！”
“封锁……立刻封锁营地！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出去！这是最高指令！”上校对着对讲机咆哮。
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然后，全息影像里，最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那个被军医按着的士兵，突然停止了抽搐。他的脖子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转了过来，一对已经没有瞳孔、只剩下浑浊黄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军医。
他猛地张开嘴，那张嘴撕裂到了耳根，露出了里面正在飞速生长变长的森白牙齿。
“饿……”
一声野兽般的低吼。
他一口咬掉了那个军医的半边脖子。
鲜血喷溅而出，那影像的清晰度甚至能让人看到动脉血管断裂时喷出的血雾。
“啊！！！！！”
会场后排的记者席上，几名女记者发出了惊恐的尖叫。一些胆小的代表更是直接闭上了眼睛。
这场惨无人道的尸变全过程，就这样，以一种超越任何文字的力量，无比直观地展现在了全世界面前。
“够了！关掉它！快关掉它！”
洛奇大使几乎要疯了。他冲向那台投影仪，想像个疯子一样把它砸烂。但两名身材高大的联合国卫兵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他架住了。
王炳南没有理会他的咆哮。只是对助手平静地说了一句：
“跳到结尾部分。”
画面一闪。
变成了一片狼藉的指挥帐篷。地上全是破碎的文件和侧翻的桌椅。
几名高级军官——包括刚才那个上校——正惊恐地看着帐篷外面。外面，是无数双亮着红光的眼睛和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吼声。
一个通讯兵正在声嘶力竭地对着电台呼叫：
“……呼叫‘诺亚方舟’！呼叫‘诺亚方舟’！我们被包围了！请求立刻撤离！重复！请求紧急撤离！”
电台里传来了嘈杂的电流声，然后是一个冷漠得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
“……‘诺亚方舟’已经离港。将军们的命令是，任何出现‘感染症状’的单位……就地净化。祝你们……好运。”
“什么？！”通讯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抛弃了我们？！三万人！你们把三万人都抛弃了！你们这群屠夫！恶棍！！”
“这是命令。”
电台掐断了。
绝望。死一般的绝望笼罩了整个帐篷。
那个上校缓缓地举起了手里的枪，他看了看帐篷外那无穷无尽的怪物潮，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枪。
“上帝啊……原谅我们犯下的罪。”
一声枪响。
影像到此结束，化作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会议厅的灯光重新亮起。
那种光明，在这一刻比黑暗更让人难受。
“哗——！！！！！”
之前还只是窃窃私语的会场，在长达十秒的死寂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喧哗。
愤怒、震惊、厌恶、不可思议……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无数代表站了起来，他们指着鹰酱代表席的方向，用自己的母语高声斥责着。虽然语言不通，但那愤怒的表情是世界共通的。
“杀人犯！”
“屠夫！”
“这就是你们的‘正义’？！”
坐在轮椅上的那个南斯拉夫代表，激动得浑身发抖，他脱下自己脚上的皮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洛奇扔了过去。
“怪物！你们才是真正的怪物！”
亨利·卡伯特·洛奇。
这位在外交舞台上纵横捭阖几十年的政治家。
此刻瘫坐在地上，被卫兵架着，领带歪到了肩膀上。
他双目无神，嘴巴半张着，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谎言、尊严、霸权……在那段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的影像面前，被撕得粉碎。
他耳边全是嘈杂的怒吼声，但他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听到了那段影像里，那个通讯兵最后那句绝望的嘶吼。
“你们这群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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