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旧良臣，今羔羊
翌日，凤椋早早起了床，没吵醒柳尽欢。只带着十五，直奔城东去。
暗红色的木纹在阳光下照的很是温暖，门面雕刻着细密的花纹，中间的门牌上镶嵌有金色的铜钉，牌子上写着沈府二字。与旁边的几处府邸都不一样，只有这家的牌匾用的是香枝木，缀以点线云龙纹，襄平的独有的风调。
十五叩响了门。
一个着深灰色粗布麻衣的家仆开门走了出来。
家仆年纪不大，却惯会看眼色，暗暗打量着来人，凭着眼前人的衣着便确认了是官家人，斟酌着道。
“沈县令今日去上值了，这会儿子不在府中。”
“那沈老夫人可在？”
小伙子客气回道，“老夫人在的，贵客是要找老夫人吗？”
“嗯，还烦请小哥通传一下。便说是襄平人士，柳家故人前来拜访沈老夫人。”
“好，贵客稍等。”
小伙快步进了门。
十五疑惑问道，“小姐不是来查案的吗，为何不公开身份？我记得小姐之前不是说，在外时，皇威便是最好用的工具。”
未等凤椋开口，话被另一人接了去。
“这沈老夫人是这里出了名的牛脾气，若真拿那套官威去压，怕是连这个门都进不去。
两人循声看去，是不知何时出现在二人身旁的一个女子，穿着一袭耐脏朴实的褐色布衣，带着用以防晒的西域宽边帽，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将宽边帽解开，露出稍显杂乱的发丝和一张精致的脸庞。
“红袖姐姐？”十五瞪大了眸子，有些不敢认。红袖今日的打扮，与往常那花枝招展的人实在相差甚远。
红袖莞尔笑着，翩翩向凤椋行了一礼，道。
“公主，十五，许久不见。”
凤椋浅笑，“是啊，快两个月了吧。”
“还差二天，便满两个月了。”
凤椋未想到还能在这碰到她，最近商队事宜繁忙，红袖一直在为此四处奔走。
“红袖姑娘不是去了西陇吗？怎出现在这儿了。”
“刚回来，也是正巧，在这儿遇上了公主。”从西边回来的人正巧经过了城东。
凤椋看了眼红袖身后停着的骆驼，上面挂着的大大小小的包袱还未卸，显然是刚回来，关心道。
“那边进展如何了？”
“很顺利。有毛老板的人脉在，行事很是方便。那些西域人碰上赚钱的事情比中原人还要热情，抢着要与咱们合作，最后选了几家货优价廉信誉好的，都已接洽的差不多了。看现在的情况，运转的好的话，大概一个月，就能回本。”
说完，红袖脸上的笑容收了收，道，“我这次在漆桓也呆不久，已经答应了要去帮毛老板，与各地的铺子洽谈这合作一事。”
十五叹道，“红袖姐姐这么厉害，连毛老板如今都要寻你帮忙了。”
红袖捏了捏十五的脸，十五好些年没被人这般捏过脸，脸有些红。
“虽然毛老板都打点过了，但还是免不了要和那些人精慢慢磨，长期的生意，货比三家，谨慎一些没坏处。他那缺人手，总之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便去帮帮忙。”
红袖春风满面，顾盼神飞的模样，看起来像是个对一切都揣着热情的少女。见她乐在其中，凤椋也为她开心，“做的不错，红袖，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红袖含笑望着凤椋。
“谈不上辛苦。能为公主分忧，是红袖的荣幸。”
十五看着红袖的眼睛，总觉得这眼神有些熟悉。有点，像是小姐有时候看柳小姐的眼神。
凤椋道，“这个时间点进城，想来是奔波了一夜，红袖姑娘先回去休息吧。”
来的时候只着急赶路，这时候红袖才想起自己这番姿态。一路紧赶慢赶的，脸都未来得及洗，定然丑极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脸上有些局促之色。
十五真诚道，“红袖姐姐穿什么都好看。”
“就你嘴甜。”红袖眸子又弯了弯，转向凤椋，问。
“公主可也觉得我好看？”
“红袖姑娘的美貌，任谁看都自是觉得好看的。”
谁看都觉好看，便是她看与旁人看一般无二，红袖嘴角的笑意淡了些。
此时，刚刚那个小伙子走出来，道，“姑娘，老夫人有请。”
红袖自觉道，“公主先去忙吧，一会儿客栈见。”
凤椋点了点头。
红袖又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那扇门关上，将凤椋的背影隔开，才牵着骆驼离去。
沈老夫人将凤椋迎至主厅。
厅内主位上的人端坐着，与凤椋记忆中的人相差不大。花甲之年，发已经花白了一般，脊背却依旧挺得很直。冷着张脸，目光如刀子般锋利，所以常常有人要说她不好相与。
但凤椋知晓，沈老夫人并不是那类刻薄之人，有些人面上硬是心硬，而有些人只是迫于身份要竖起的假面。沈家是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作为当家主母，想不遭人轻视，想那些族人少给她闹出些麻烦，她只能威风起来。
正如沈家如今不算富裕，为凤椋沏的茶却是最名贵的龙井，见到她时，目光里分明也多了些温和。
十五将带来的包裹交给了下人。
凤椋道，“前些日子得了些辽东大果，顿是觉得亲切。想老夫人也定是与我一样，想念这口了，便差人又去找了些，还请老夫人笑纳。”
“凤姑娘有心了。”
凤椋有些意外，“老夫人还记得我？”
距离凤椋上次见沈老夫人，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沈老夫人与柳老太太是闺中旧友，沈柳两家算是世家，虽然交集不多，但两位主母逢年过节总会亲自登门去拜访。后来随着柳老太太与沈老夫人年纪都大了，走动便少了些，两家关系却仍一直保持的不错。
“怎会不记得，你这眼睛与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记得那时候去柳家，总见你跟在静安的那个小孙女身旁，这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果然是个美人胚子。”
静安，是柳老太太的小字。
“沈夫人，也还与几年前一样。”
老夫人轻摇了摇头，“老了，头发又白了许多。”
沈老夫人或许是明白她的来意，与她说了许多柳家和沈家后来的事。这些事她之前也有所耳闻，柳家出事后，沈家也受了牵连，沈庄遭贬谪之后，寒了心，最后郁郁而终。
埋怨完那位先夫，沈老夫人又说起柳老太太，“静安她啊，早早去了也好。她性子弱，踩死只蚂蚁都要心伤许久，若是像我一般走在后头，定是也要得了郁症的。”
沈夫人的话掀起了凤椋尘封的记忆，她淡淡谈起。
“柳老太太是很温柔的人。”
“记得那时候，尽欢姐姐弹的琴，我写的诗，她每每都听的认真，听完总会笑盈盈的拿出，不知何时积攒的文邹邹的字句，去一一夸赞。不过几岁的小孩子哪里有多高的造诣，那些夸赞，都不过是出于在意与欢喜。”多年过去，那些画面依旧鲜明，似乎从未曾蒙尘。
柳竹公事繁忙，常常见不到人影，凤椋在柳家见的最多的，其实是柳老太太。
她记忆里，柳老太太面目慈善，平日又总是笑盈盈的，所以第一次见，便对她心生亲切。柳老太太也对她极好，将当她亲孙女般，平日好吃的好玩的，总不会忘了她。柳老太太会给她们做桂花糕，做各式各样甜腻的糯米糖，会如最普通的长辈般宠溺她们的任性，会用狗尾巴草给她们编织出灵动的小狗。
凤椋童年时唯一体会过的亲情，来源于柳老太太。
沈夫人浅笑了笑，眼里都是怀念之色。
“静安她一直是这样，从未变过。”
他乡遇故人，让人颇生了几分亲切，两人聊了许多以前的旧事，那些她不敢在柳尽欢面前提起来的旧事，与沈老夫人说了良久。
最后老夫人要留凤椋吃午饭。老夫人虽育有三儿两女，却不愿意去扰了儿女们的清净，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身边也是难得有人陪着，凤椋便应了下来。
饭后，一直在老夫人身边站着的婢女欣慰道，“许久未见夫人这般开心了，今日饭都多吃了些。”
“菊丫头，连我都敢打趣了。”
说完，老夫人正了正色，道，“凤姑娘来寻我，不只是为了陪我这个老人家闲话吧。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凤椋也肃了表情，开口问。
“老夫人后来为何搬来了漆桓？可，是遭人追杀？”
可是与王表有关？
沈夫人摇了摇头，“是我那个小儿子，在漆桓当了个县令，非要将我接过来。我知道，他是不愿意见我在那旧地徒增感伤。”
只是这样么，凤椋接着问起，“关于柳家一事的真相，夫人可知晓些什么？”
“朝堂上的事，我了解的不多，只听我那先逝的夫君常常长吁短叹，耳朵里也听进了三两句。”
沈老夫人指了指天，道，“大都是在念叨着同一句话。”
“上所施，下所效，旧良臣，今羔羊。”
“那时候，我这夫君已经神智不太清了。所以这些话，姑娘随意听听就行。”
凤椋瞳孔微缩，语气沉了些，“多谢老夫人，我明白了。”
“你是个好孩子，但这件事兹事体大，无论你想做什么，切记八个字。量力而行，万事小心。若是看到你也出事，静安那丫头怕是在天上又要哭鼻子了。”
“夫人，凤椋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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