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回到澜城时，天上被一团白色的烤面包一样的云朵占满，巨大的阴影落在公路旁的田野上，追着车流奔跑。
进入十八台境内，车道蜿蜒顺着峭壁之下的灌木丘陵往前延展，一道橘色的斜阳照在车灯前方。
送温祖承回家，车刚开进魏太太的电话前院里，听到敞开的窗户里飘出一阵轻盈的少女的歌声。“是唐多！”晏清激动地说，“走，去看看她。”
客厅的沙发组合被移开，靠墙列一排，空出来巨大的毛茸茸地毯上，唐多转着圈跳舞，哼着歌，转过一圈又一圈。晏清听出来这曲调，是出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音乐剧。
温祖承远远地评价：“想不到唐多对舞蹈和唱歌都很有天赋。”
唐多转完最后一圈后停下，似乎这才注意到新来了两位客人，面露尴尬，但不怯场地招呼：“晏清姐姐和温大作家好。”温祖承放眼环顾客厅，觉得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不仅仅是沙发挪了位置。倒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电视柜后面贴着棕色墙纸的那块区域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沉闷的仿佛是从墙里头发出来的。唐多听后急忙跑过去：“贺姐姐，没事吧？”
“没事——”贺知舟的声音从墙里面传来。温祖承惊讶地挑起眉，看着贺知舟揉着额头从电视柜后面的一扇隐藏门里钻出来。“这是谁——稀客啊！”贺知舟看着温祖承和眼前诧异地盯着身后的隐藏门，挥挥手解释：“储藏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怀里抱着一摞书，递给唐多。唐多将书整齐地在沙发上码好，温祖承这才注意到沙发上已经铺满了一层书籍。
“这是要干什么？”
“清理一下魏太太的存货！还有许南意的！我这不是打算……额，开一家二手书店试一试。”
“有点想法。”温祖承毫无波澜地说，“小本书店十中有八是要亏本的，剩下的那两个不差钱。”
“你闭嘴吧，否则我以后不进你的书了。”
晏清说：“二手书店——等等，我觉得是可行的，我以前也想过。你是怎么规划的说来听听？”
“好啊。”贺知舟单手叉腰，煞有介事地朝晏清比划着，“温大作家，你看看你女朋友可比你好相处多了，学着点！”
“……她不是我的……”温祖承声音逐渐消下去，叹了口气，现在澄清可能有点来不及了。
贺知舟和晏清在地毯上对坐，唐多和温祖承分别坐在二人旁边。温祖承第一次觉得，给冰冷的地面铺上地毯或许不失为妙策。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贺知舟从沙发上抄起几本书，“看，我在魏太太以前的藏书里找到了许多绝版书，都是上个世纪的……有的像这种，一看就是私印的，字体特别古怪，但是内容可不一般了。这边的几摞讲的都是同性感情故事。”
晏清眼睛亮起来：“真的？”
“你自己翻翻看嘛，一开始往也给吓着了，看着古老的封面发黄的书页，我还以为得是四大名著呢……不过有些也差不多。”贺知舟自顾自笑了一阵，“所以我想着，要不开一家专门以LGBT为主题的书店吧？开了我们就是澜城第一家。”
晏清深思着，声音半悬未落。“澜城那么大的都市，的确不应该没有……”
“岂止澜城是第一家，全国都该是吧！”唐多跟着说。
晏清说：“这样的书店开出来，发到网上一定能火。不过选材需要特别注意。市面上早有不少讲述LGBT群体的书籍，都是正经的小说和论文、正经出版社卖的，只不过全都散落在茫茫书海任人搜寻，偶尔见着几个书店也都不是重复的那几本……你把这类书集中起来卖。只靠卖书不好过，还要配一些文创产品，这个主题很好做文创……店门口再摆点猫粮喂流浪猫，走过路过的自然就被吸引到了。还有想你平时听的那些小众歌曲的唱片也卖起来，问就是店主的非凡的个人品味，要把你的人设立起来……”
晏清越说越快，忽然停顿，还在意识到了自己过于激动，抱歉地笑了笑。贺知舟一拍腿：“可以啊！你等等我那个便利贴记一下，一会儿都忘了……你学商的吗？不对你学法。那家里头有人搞生意？”
晏清笑笑没说话。
“当代作品更贴合现实生活。”贺知舟一边写便利贴一边说，“温大作家以后不得支持支持我？”
温祖承推了推眼镜。“我写的都是悲剧。”
“不碍事！把美好的东西毁给你看，也是人情世故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嘛。都已经是这个主题了。”
晏清忽然温柔极了地看向温祖承，眼神含光：“您可以在书上签个名，到时候就有我这样的粉丝慕名去了。”
温祖承错开视线，盯着角落里那一摞旧书：“……那也行吧。”
“好主意！”贺知舟抢着说，“小晏呐，以后我开店来做我合伙人怎么样？我怕我一个人很容易搞砸？”
晏清笑容微微一僵。“我当然很乐意参与……只是你不和你女朋友一起干吗？”
“她呀，估计她也是负责写书那一块的，不会对起早贪黑做生意这种冒险的事感兴趣。”贺知舟摆弄着书的手忽然卸力，丧气地垂下头，“而且她最近忙着准备考研。这已经是她第三次考了，也会是最后一次，如果再考不上，就必须回家接受她妈妈找的事业单位的工作……”
“那你怎么办？”温祖承厉声问。
贺知舟耸了耸肩：“到时候再看吧。”
她看上去好像不是很在意的模样，但温祖承心中充满疑虑。
“先别想那么多啦，这段时间让她好好备考比什么都强。”贺知舟又挤出来一个笑颜，扭头点了点唐多的鼻尖，“你最近可别总粘着许姐姐，听到没有？”
“知道啦。”唐多嘟着嘴躲开。
“——别听她的，我乐意陪小唐多讲故事。”
众人的目光望向门口。许南意推门而入，穿着拖地长的米色连衣裙，逆光走来。
她走到温祖承身边，蹲下来耳语：“过来，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二人走到门廊上，落花过眼飞入天际。半空初暮半空明，遥遥不见日月。
许南意低声问：“那个案子有进展了吗？”
温祖承摇头。
“你知道我在市图书馆兼职当志愿者，今天我借用权限查了一下《恶之花》的借阅记录，发现有一个人在过去五个月里借了两次。标准借阅期是30天，但这个人每次都只借了不到一周就还书了，如果只有一次还可以解释为看完了。更主要是，每次还书日期都在案发之后三日内。”
温祖承心中警铃大作，神色凝重。
“能查到这个人的信息吗？”
“可以查到办借书证时预留的姓名。”
“好。”温祖承点点头，“这事需要告诉给警方。”
许南意点头。“嗯，当你能不能……不要提起我？”
“好，不会提你。”除非必要情况。
许南意做出一个有些苦涩的表情。“温大作家不打算教育一下我？”
“什么？”温祖承先是疑惑，随后了然，“你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了？”
许南意悲凉一笑。
温祖承说：“你有选择的自由。”
“我有吗？”
“人在世间，各有各的苦衷。你自己要看清路。”温祖承漠然看向暗淡的天幕。
“你从来不偏颇，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给不了你意见。”温祖承有些锋利地说，“在这个时代离经叛道是美德，成功者有个性、失败者有尊严，但恕我无法想象人从青少年到中年与父母家庭拉扯的感觉是什么样，我没有过这些东西。”
许南意悲伤地合上双眼。温祖承安慰她：“只要你快乐就好。”
“快乐是什么？我快忘了，我太久没体会过雀跃的滋味了。”
温祖承无法共鸣这一点。自从晏清出现以来，她的情绪始终被吊在半空中的地方，高高悬起，刺激又明媚。
许南意叹着气：“罢了，多说无益，我该去学习了。”
***
那天晚上晏清和贺知舟两人兴致高涨地讨论未来的书店计划。魏太太一人炒了河粉，和唐多一起吃饭、洗碗、再到回屋，整个流程走完了，她们二人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旁边十五台有三所新搬迁过来的大学，可以回去宣传。大学生一旦谈了恋爱那就是祖国早上十点钟的韭菜！”
“咱们可以穿着汉服去校园里发传单，现在小孩儿都喜欢汉服……”
温祖承无聊地拾起唐多留下的《仲夏夜之梦》看了几页，才翻过第一幕，忍不住对着那边的两个人说：“我好饿。”
晏清懊恼地嚎叫了一声，怪可爱的。
“温老师等一下哦，我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吃的？”
贺知舟挑起眉，兴致冲冲追上去给晏清指点冰箱和厨具的位置以及打开灶的正确方式，然后便一脸姨母笑地回到沙发上看着温祖承。
温祖承：……我能不能不认识这个人。
不过，待十五分钟后晏清把饭菜端上桌，贺知舟就笑不出来了。她看着那一盘子油汪汪的黑色物体：“……这？”
晏清也有些不好意思。“要不咱们外卖吧？”
贺知舟抬起头，眼神里充满着警惕，在温祖承和晏清之间来回游走。
“你们以后同居会炸厨房吧，会食物中毒吧！”
温祖承狠狠瞪她一眼，黑着脸去叫外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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