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郁山是温祖承发过誓一辈子都不会再踏足的地方。
但是陪着晏清一起回来，意义却是不一样的。
这里是晏清长大的地方。曾经，她在这里经历苦楚磨难，最终竟还能长成现在这副模样，成为一个优秀正直的利他主义者。温祖承每每思索至此，总是对晏清的灵魂构成满怀惊奇；她自己的人生哲学是保守的生存派，诗，远方，梦想，自由，虽然都曾在笔下刻画，却遥远得仿若异世。
晏清站在她身边，身上清新的茉莉香在旧居民区的窄巷子独树一帜，正在排队买鸭脖。
温祖承默默在“晏清喜好统计小本本”里添上新的一项。
若非此行，温祖承怎么也不敢想她与晏清的中学之间只隔着一个路口，中午到了饭点，相距百米的两个校门涌出来的人流顷刻交织混杂。此时排队在晏清前面买鸭脖的两个女孩，身穿两款颜色不同的校服，长外套沉沉地往下坠着，背影倒是如出一辙。
环顾四周，巨大的梧桐树垂下碧绿的叶片，扫着人们的发顶。
雨湿碧树，凝碧滴落。
温祖承忽然意识到，高三那年，她拉低帽檐疾行过的某个雨后的下午，可能曾经与晏清在千百行人里擦肩而过。那时候晏清是什么模样呢？有些想象不出，可能还比她矮？
晏清突然回头：“乐什么呢，和我讲一讲？”
温祖承一时语塞。
“这家店从我上学的时候就开着，温老师以前吃过吗？就开在你们学校对面呢。”
她们顺着队伍前移，终于挨进阴暗但香气扑鼻的店内，看见墙上挂着一张大牌子：学生八折。晏清叹了口气。温祖承回头往后面的队伍瞧了瞧：“......咱们看来是在和中学生抢饭吃。”
晏清不满地纠正她：“咱们也是学生。”
“......”温祖承看了看自己一身黑西装，哪里像？
“温老师和他们都属龙。”
温祖承很想把她一脚踹出去。这时候店员十分亲切地问：“要点什么？”
晏清悠哉地依在栏杆上。“来份儿照烧千页豆腐。”
温祖承听到晏清点这个，先是愣一愣。店员已经朝她这边看过来：“您要点什么？”
“......半斤招牌鸭脖。”
在一旁等待付钱的角落里，她们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二人坐在马路边的公共长椅上，盘着腿面对面，惊飞了一群白毛格鸽子。晏清打开她点的那盒千页豆腐便吃起来，温祖承也默默戴上手套，抓起一块鸭脖。
“......原来这就是照烧千页豆腐的味道。我以前看别人吃一直不知道这叫什么，在心里管这个叫‘那个淋汁儿的块状豆腐’。”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喜欢吃这个硬邦邦还没什么肉的食物？”
两人的视线默契地落进对方的碗里，默默交换。
“说起来......我以前也很喜欢他们家那个麻辣海带结，结果绝版了。”晏清将鸭脖叼在唇间轻轻吸允，令人震惊的竟有一丝优雅，“然后那个海带结就变成了我心底的白月光。”
温祖承笑着说：“果然我编辑说的对，白月光都是会死的。”
她忽然沉默了，微微侧目看向晏清。晏清正啃着骨头，露出整齐的白牙，没有看她这边。温祖承只能尴尬犹疑地撇开视线。
晏清抬起头，好像毫不察觉，抑或满不在乎。“快吃，不然凉了。吃完饭带你去看看学校。”
晏清的学校很大很漂亮，正午太阳穿透云层照在操场上。操场一侧是宿舍，另一侧是教学楼，亮白似雪。几道连廊将不同教学楼连在一起，风从中间吹过，吹开校旗和过往学子的衣衫。
她们只是站在校门外，远远地看着。
晏清轻轻说：“要是老师还在这里教书的时候，我打一个电话就能进去。大一那年寒假我回来过一次，门卫把我扣住，要登记还要班主任亲自来接，老师让我把电话给门卫，门卫一听是顾主任啊，就直接让我进去了……”
一阵风刮走了她的声音，将这段话吹进校园，落在花丛里。
“温老师，那看见那些蓝色的小花了吗？”
“嗯。”温祖承看到操场边缘的野草丛里生长着一小丛漂亮的蓝色花朵，点点头。
“那是我种的。”晏清说，“那时候住校嘛，周末闲来无聊，奚若蓝从她爷爷家里带来各式各样的花种，只不过操场上这点土太贫瘠了，什么都长不出来。后来，奚若蓝走了以后，谢宏轩从他姥爷家带来了肥料，我俩把那块地认真的松土、施肥，直到长出了这些花。”
“也算是实现了小奚的一个愿望吧。”晏清望着那丛铃兰花，神色温柔，但平静而释然。
“从那之后起我就感觉谢宏轩这人能处，虽然平时大大咧咧没情商，却是个重情义的人——”晏清忽然笑出声，问温祖承，“你知道我为啥给他备注是‘旗杆’吗？”
“为什么？”
“那个年纪的人不都在探索自己的性向，我们班上那时就有两对儿。我得知谢宏轩的表姐和小姑都是同，听说这东西带点遗传，于是对谢宏轩的取向深深的怀疑——他说他很直，我让他证明一下，他就指着当时操场上冉冉升起的校旗，说：‘你看了吗，我比那旗杆还直。’”
温祖承很久以来第一次觉得有人讲笑话不是冷笑话，而是真好笑。晏清显然也是这么觉得，得意地扬起眉毛，陪着她再笑了一遍。
半晌，二人站在梧桐的碧叶底下吹风醒脑，温祖承试探着问：“……所以你和奚若蓝在一起了吗？”
“也没有，但也差不多是那个意思了。只是我不敢说，而她不能说。”
“……我很抱歉。”
“这有什么？都过去了。”
“如果她还在，你会少受很多苦。”
晏清微微摇头，目光凝在二人头顶的碧绿树稍，一朵云飘过，阳光倏忽不定地亲吻着她的眼睛。
“话不能这么说，人生并不会因为多了或者少了哪个人而变得幸福或辛苦。我其他的问题都还摆在那儿。”晏清一歪嘴，话音转变得戏谑。“她要是一直在，我可能就遇不到你了、就跟别人跑了。”
温祖承嘴角抽了抽。“那是你的自由。”
“那不行啊。温老师对我这么没有占有欲的吗？看来我还得努力啊。”
温祖承瞥开脸，树下阴凉，但她的脸颊忽然烫得像火，快烫出伤了也没法治愈。
“你带我来郁山，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也不全是，主要是觉得我们都需要放个假了。”晏清站在阳光里伸了个懒腰，“我听谢宏轩说了你那天问起来我以前的事，怕温老师太好奇了，这才主动分享。”
“我没有好奇。”
“我只是澄清一下我并没有对年少时死去的白月光念念不忘，如果追到温老师一定会负全责的～”
温祖新满头黑线。还负全责，这是干什么，开车追尾吗？
等等哪里不对。
不论内心波澜汹涌，温祖承神色如常、面不带表情地转身。“这哪里需要澄清。就算你真的对白月光恋恋不忘，我觉得也没什么，人这一生有些事难以释怀也是正常的。”
晏清的眼睛闪烁着。“温老师以前也有白月光吗？”
“……没有。”
“真的没有？”
“我母单，您满意吗？”
“人类的审美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温老师这样的大美人怎么会没人追？”
温祖承顶着通红的脸颊从一大群归校的学生里穿过。如果只看背影，那身姿倒是飒爽凌厉。晏清的笑意更深，加快脚步跟上去。
“……其实更可能的是，有不少人追过你，但是你都没发现！”
“……”
温祖承顿住脚步，觉得晏清这话听起来不像好话，但是很像实话。
“温老师当时是怎么注意到我的？”
温祖承淡然地扭头就跑。“你要是再让我脸红一次，我今天就不和你说话了。”
“诶？等等我嘛。”晏清跑上来抓她的手，参天的阳光刻画她们的身影，抒情而写意。“等下带你去我十四岁买第一本《瓦尔登湖》的书店，不知道会不会倒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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