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7章 花重锦官城
十月初的巴蜀是不同于北地平原的,气候宜人,温暖潮湿,就连官道旁的树木也还是泛着绿色。
所谓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虽然此时已经不是春日,可菊花的盛开却使得成都变得更加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此番盛景,自然让陆游产生了吟诗的冲动。
平心而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即便将此当作轶事流传到后世,一名诗词大家触景生情,想要吟诗作赋,又有什么值得诧异的呢?
然而陆游却是在产生这般心情时直接愕然当场,并且不顾周围属吏官员豪绅在侧,站在当场静静沉思起来。
直到片刻之后,陆游方才琢磨透彻,并且微微叹气。
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诗词,并且擅于写诗词之人,十二岁的时候就能为诗作文,在三十岁时就广有文名,并写下“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种足以流传千古的诗句。
然而在北伐这几年之间,陆游却只是写出一首早已有了腹稿的《示儿》,其余竟是一无所出,如今想来,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诧异。
可是为何往年不写,而今日却要写?往日无感,今日却又心血来潮了呢?
陆游心中突兀想起了一句话来:文章憎命达。
现在想来,之前北伐时,哪怕处于朝不保夕,一日百战的艰难境地,却也能上下齐心,同心同德,做事也是畅快异常,哪里如同现在这般束手束脚?
所以难道在北地,继续与金国作战,方才是自己应得的命运吗?
想到此处,这名新任的四川制置使方才举起了酒杯,在饮宴大堂上,在一众本地官员与豪绅的怪异目光中,缓缓说道:“诸位,且共饮此杯。”
场中气氛这时方才稍稍缓和,自四川转运使王炎以下,齐齐举杯,口称为相公寿。
然而众人皆饮罢杯中之酒后,却见高居首位的陆游微微一叹,将满是酒液的杯子放回到案几上,竟是一口都没喝。
众人皆知道这是戏肉来了,齐齐打起了精神。
陆游眼神微微扫过在场众人,随后将目光聚焦在了成都府通判王会身上,再次举起酒杯,轻声说道:“王通判,你们成都王氏已经有了好大的田产,就不能将那些吞没的军屯民屯吐出来一些吗?”
王炎闻言扶住了额头,有些无奈。
作为赵眘上位之后被提拔上来的少壮派,同时也是主战派,王炎天然就是陆游的政治盟友,但是两人的想法不能说不谋而合,却也算得上天差地别。
四川军政该梳理吗?
自然是应该的。
别的不说,单单只说成都府的士族豪强就太多了一些,他们隐匿的田产与户口堪称天文数字。
而且与中原的不同,中原的士族还有豪强属性,属于文武一体两面。而四川的士族就是依靠在宋国官场之中的能力,来统御四川豪强了。
这其实已经算是某种分封建制,也因此,无论是哪任主官来治理蜀地,终归还是要跟士族打好关系的。
之前宋国朝廷不用蜀地士大夫,也有一小部分原因在其中,这些百年世家的地方权力实在是太大了。
就比如被陆游当面询问的王会,其人乃是北宋名相王珪的孙子。
王会有个姑姑,嫁给了郓州教授李格非,生了个女儿唤作李清照。
王会的同父异母姐姐嫁给了秦桧,就是后世在岳飞墓前跪着的那个王氏。
他还有个姑姑,嫁给了宋徽宗朝的宰相郑居中。
就这种家世,哪个豪强敢在他们面前炸刺?
更何况像王家如此庞大的世家在四川还不止有一个。
仅仅是成都府左近,就还有范氏与宇文氏两大家族。
范氏更是不得了,乃是从两汉就扎根巴蜀的家族,在两晋还出现过天师道宗师范长生这等有力的宗教人士,并且协助李雄建立成汉。
至于朝堂中的影响力,就单单说一事。
成都范氏与范仲淹都自认为唐代宰相范履冰的后人,可想而知范氏究竟庞大到了何种程度。
至于宇文氏,也是从南北朝时期就扎根成都的士族,在宋朝之时更加发达,宇文宗象,累赠太师、魏国公,宇文邦彦,累赠太师、齐国公。
而到了宋徽宗时期,宇文邦彦的三个儿子,宇文虚中、宇文粹中、宇文时中更是各个都是宋国重臣。
尤其是宇文虚中,他竟然在不失节的情况下,在金国也能混个尚书的职位,也算是难得的人才了。
还有宇文时中,他的女儿嫁给了张浚,就是那个曾经为主战派赤帜,如今刚刚死在下蔡城的张浚。
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哪怕动一动也是要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王炎的想法很简单,那是要徐徐图之。
而陆游明显则是另一种想法。
如今乃是大争之世,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
接下来北方肯定要崛起一个比金国强悍无数倍的新势力,若不能在此之前占据足够的优势,宋国国祚是很难维持的。
然而刘淮毕竟没有跟宋国撕破脸,因此即便心中紧迫感已经到达了极致,可陆游终究没有给任何人作解释。
而陆游的这番举动在其余人看来,则是这位新任四川制置使有些过于急于求成了。
王会闻言微微皱眉,放下手中酒杯,起身拱手说道:“陆相公,还请恕在下听不懂这番话的意思。
我家的确有许多田产,却或是平日买卖,或是官家赏赐,都是有跟脚的。
总不能因为我家世代为官,积累的田产多一些,就成了罪责?否则天下富人岂不是都该死?”
王会不卑不亢的说罢,随后又环视酒宴上的官员士绅,看到他们纷纷点头之后,方才捋了一把长须说道:“至于吴经略所安置士卒的军屯,不是依旧好好的吗?
在下真的不知道什么吞并田产之事。还请陆相公彻查。”
陆游静静听完,随后诚恳说道:“王通判,我是真的想要私下解决此事。毕竟此时吴经略还在关西鏖战,若是因为这等小事,而让前线出了岔子,以至于让金贼攻入巴蜀,那才是万死难得其咎。”
王会脸色一变,终于是沉下脸来说道:“陆相公,在下不知兵,不知道关西的局势究竟如何。
只不过听陆相公的意思,竟然是万一大军战败,就要将罪责推给我王氏吗?”
饮宴中的气氛瞬间凝固。
陆游却终于笑了出来,举起酒杯说道:“王通判,先饮下此酒,消一消气。”
说罢,陆游将刚刚没有饮下的美酒一饮而尽,见到王会一动不动,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方才笑道:“王通判误会我的意思了,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所,不可不察。
四川久未经兵戈,不知道战场惨烈,也不明白兵灾究竟是什么样子。因此不知道军兵之贵重。
王通判,你也不要现在就做出辩驳,这样不好,你且回去想一想,然后再向别人打听一下我的经历。
若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悄悄的将田退了,那么你依旧作你的太平官人,我依旧忙我的北伐事业,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好?”
王会只觉得陆游简直是疯了。
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制置使,即便算是四川文官之首,却如何敢来威胁我们这种士族的?
你信不信我这里一发动,朝廷中立即就会有数不清的弹劾文书送到官家桌前?
你指望谁能保住你?
此时身在南阳的虞相公吗?
王会俯身,缓缓拿起案几上的酒杯,随后也不饮酒,直接掷在地上,以示不满,转身拂袖而去。
“王通判。”
陆游清朗的声音响起:“军卒是有刀的,即便以秦桧那厮的地位,也难免遭遇义士刺杀,还望王通判能小心一二,我看这成都府也不是太平之地。”
王会不可思议的转身看向了陆游,一时间竟然张口结舌,难以言语。
刚刚……这位宋国制置使是不是以刺杀来威胁自己了?
待到从宴会之人脸上看出自己没有幻听之后,王会却也没有发怒,只是淡淡说道:“陆相公,你是真的醉了。”
说罢,王会不再停留,转身离去了。
而王会这一走,竟然也有许多官员士绅随之离去,片刻之后,偌大的酒宴厅堂之中竟然只剩下了几人罢了。
陆游只是含笑看着这一幕,随后对着成都路转运判官赵不忧说道:“赵漕司为何不走?”
赵不忧饮下一杯酒,一边用筷子夹起一片羊肉塞嘴里,一边头也不抬的含糊说道:“我乃是宗室,他们这些人又能拿我怎样?
而且我潜心用事,在任上勤勤恳恳,总能入陆相公的法眼的。
除此之外,我这个漕司当得憋屈,成都世家大族盘根错节,每每征收赋税都得低三下四去求,我巴不得有个奢遮人物来杀一杀这些宗贼的锐气。”
陆游含笑点头:“如此我道不孤,接下来我的所有谋划都不会说与你听,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但你须得在我解决麻烦之后,来出手整理烂摊子。”
赵不忧擦了一把油嘴,随后抱着大肚子起身,对陆游恭敬行礼:“固所愿,不敢请耳。”
王炎扶住了额头,脸上的忧愁之色更浓了。
(注:关于秦桧妻子王氏有两种说法,一种是王珪曾孙女,一种是王珪孙女,如今用后一种说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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