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安邑忆旧
作为河东的郡治,安邑乃是关中有数的大县。
虽然比不上长安这种首屈一指有数十万人口的大城市,可安邑当地盛产盐铁,加上周遭地形平坦,适宜耕种,因此,自三代之时便已非常发达。即使在汉末屡经战乱,依旧不影响其繁华。等到了刘羡担任夏阳长时期,安邑县就已有八千余户,四万余口。放眼整个关西,除去长安外,当时仅有平阳、郿县、郑县、临晋四县能与之相比。
而在经过郝散之乱后,安邑的繁华稍受影响,可那已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历经十年岁月,刘羡来到安邑,沿路所见,百姓们并未受张辅围城太大影响,田间到处是耕作的农人,官道上还有骡马和商人,都对着刘羡的军队指指点点,非常希奇似的。甚至有小孩大着胆子靠过来,在阡陌边对着军队大喊道:“谁是刘太尉啊?”
刘羡听闻此语,笑着挥挥手,回应说:“我已经不当太尉了,以后还是喊我安乐公吧。”
虽然已经有了车骑将军与秦凉大都督的身份,但刘羡并无意宣传,他已经在刻意淡化自己与朝廷的联系,但又不好直接切割。那么只谈自己安乐公的身份,显然是最能留有余地的选择。
而见刘羡如此亲民作态,其余百姓也都放下了手中的农活,纷纷前来围观,他们又交口向刘羡询问道:“公既至此,以后还会有战乱吗?”
刘羡手指着头顶上的八字安乐旗说:“我不敢说绝对,但我会竭尽所能。”
他言语诚恳,态度亲切,加上此时他没着戎装,轻裘缓带,腰悬长剑,马挂弓矢,行在军前,身后帅旗映衬。刘琨、陆云、傅畅、李盛、桓彝等一众文士,以及何攀、公孙躬、诸葛延、毛宝、郭默、刘义等武将随行左右,众星捧月一般,好比闲庭信步,真是风头无两。
安邑这边的蜀汉遗民并不多,多是曹魏时期就在此定居的土著。因此,他们对刘羡与蜀汉并没有多少情感,所以才给了张辅得逞的机会。但此时亲眼看见刘羡一行的威风以后,农人们无不心生好感,私下里议论道:“安乐公不愧是昭烈之后,一看便是明君,奇怪啊!老安乐公是怎么亡国的呢?”
而走过拥挤的人群,再抵达安邑城下,城中的许多官僚都出来相迎。他们一一向刘羡行礼,刘羡也不摆架子,下了马一一拜还认识,不过让刘羡有些失望的是,因为李矩率军西去冯翊的缘故,这里并没有遇到多少熟人。
为首的安邑令张介也看出这一点,他低声说:“明公先入府吧,府内有故人在等着您呢!”
故人?难道有人没出来吗?刘羡闻言,便把手上的杂务都交给了陆云与傅畅,吩咐部下们歇息时不要到处闹事,然后牵着着妻子的马车,随着张介往郡府内走去。
行到一处清幽的小院处,不远处传来流觞般的笛曲,刘羡顿时知道要见什么人了。张介识趣地告别之后,刘羡心情微微紧张,甚至稍稍整理了下衣冠,才拉着阿萝与灵佑下来,徐徐向院内走去。
打开院门,笛声愈发清晰了,刘羡听得出来,这是傅玄谱写的《车遥遥》,其辞曰:
“车遥遥兮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
君安游兮西入秦,愿为影兮随君身。
君在阴兮影不见,君依光兮妾所愿。”
这是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但在此刻的刘羡听来,颇有些坐立不安,只觉得对方在责备自己。
再走几步,可见正堂的大门是打开的,刘羡远远看见一抹倩影坐在门口,身穿广袖齐襦碧纹纱裙,手持玉笛,头结缕鹿髻,体态风流,肩若刀削,如弱柳扶风般靠在门框上。那女子双目盈盈地回望,嘴角浅浅一笑,就似倾述了千言万语。
她吹完曲子,便向刘羡与阿萝微微行礼,然后冲一旁的少年说:“快,向你父亲行礼!”
正是绿珠与刘朗母子。
刘朗先是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站起来,好奇地打量着刘羡。他这笨拙又犹豫的模样,当即令刘羡笑了,他大步上前,先是叫着着儿子的乳名说:“奉药,你长大了!让我看看你!”靠近了细细打量一番,再握住了一旁绿珠冰凉的手,低声说:“要注意身体,你又瘦了。”
这些年来,妻儿算是刘羡亏欠最多的人了,在各种政斗之中,敌人总是不择手段,试图用家人来威胁他。而刘羡虽然做了一些布置,可不管怎么说,家人们总是处在各种危险之中。阿萝母女不得不深居简出,绿珠母子不得不隐姓埋名,这都是受了刘羡的牵累。
但这些都过去了,经过长达十数年的分居以后,自己的这个小家终于团聚了,这是他长久以来的一桩心病,如今总算了结了。当天晚膳的时候,一家人就聚在一起叙话,而刘羡主动地要了一些酒,对妻小们郑重承诺说:“从今日开始,我再不会将你们置于险地了。”
阿萝和绿珠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她们自然不会对刘羡有所苛责,而灵佑年纪太小,甚至才刚刚开始记事,自然也不会抱怨。刘羡最担忧的就是刘朗这个孩子,他是自己目前唯一的儿子,简而言之,也就是自己唯一的继承人,可自己却陪伴他太少了,实在不算一个好的父亲,若这孩子怨恨自己,自己该怎么办呢?
好在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这孩子听了刘羡的话后,竟起身握剑做剑士状,沉声说:“请大人放心,不用您操劳,只要我在家中一日,就不会放任何贼子进来!”
见他握剑的姿势有模有样,刘羡都愣了,随后开怀大笑。阿萝也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指着刘朗说:“辟疾,真像你小时呢!”
刘羡这才知道,这些年,李矩还教了儿子剑术。如今让刘朗在面前舞弄了一番,竟然还颇具水准,至少比自己练了一年时的水平要高。然后刘羡又考校刘朗的文史,这小子已经能背诵《孝经》、《大学》,通读《春秋》了。
见孩子已经初露锋芒,刘羡欣慰地心想:文武之道,看来后继有人了。
等夜深了,孩子们都去歇息了,刘羡就留在绿珠房里和她说话,主要是打听这些年好友的近况:“这几年,阿田(张固)与雉奴(郤安)他们都还好吗?”
绿珠笑道:“都还好,你走的这几年,他们也都在关中娶了妻,安了家,如今都有孩子了。”
“渠阳呢?”刘羡也没有忘了吕渠阳这个氐人师弟。
“渠阳也过得不错,好像是因为凉州生了大乱的缘故,近来有不少胡人下陇来投奔他,好像有千来人了吧。”
“凉州大乱?”刘羡听到这个消息,立马警觉起来,他端正身子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发生了什么乱子?”
绿珠为人细心认真,擅长抽丝剥茧,她回忆了一阵,很快回答说:“是去年年底的事吧,凉州这些年一直生乱,是士彦公(张轨)遣使说服了凉州的鲜卑大人若罗拔能,有了他的支持,才在两年内斩首万级,平定了凉州乱事。”
“我看过士彦公在给朝廷的军报,是有这回事。”刘羡点点头,又问:“这乱事不是平定了么?怎么又出了差错。”
绿珠接着道:“好像是平定乱事后,士彦公与若罗拔能不和吧。据说若罗拔能为人倨傲,麾下有二十余万众,助士彦公平叛后,便自以为功大,放出话来,要士彦公把西海郡割给他,士彦公当然不许,他便怀有积怨,只是一直隐而未发。”
“去年士彦公派援军去助朝廷,这个若罗拔能便旧事重提,又找士彦公索要土地,士彦公仍是不许,若罗拔能恼羞成怒,干脆便起兵作乱,结果一发不可收拾,战乱波及全州。下陇的胡人们都说,双方都不遗余力,恐怕要好久才能分出胜负。”
凉州全境大乱?刘羡听了这个消息,心中咔嚓一下,暗想:这可坏了,这岂不是说,自己暂时指望不上张轨的援助了?
而且由若罗拔能叛乱这个问题,他又想到了刘渊、石勒、蒲洪、姚弋仲、李雄、杨茂搜、拓跋猗卢、宇文逊昵延等等胡人英杰,在关陇之中,这些异族人的数量几乎完全压倒了在关陇定居的汉人。按照好友江统的说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己又该如何与这些人相处呢?
刘羡之前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对于胡人们,他原打算以合作为主,提防为辅。但在听说张轨的遭遇后,他不得不更加慎重,毕竟眼下的自己,实力单薄还不如张轨,恐怕连一次背叛都承受不起了。
在这时候,绿珠又告诉他一个消息说:“我还听长安的商人说,现在的长安之中,有一个名叫刘聪的匈奴人,在征西军司担任赤沙中郎将,说和你交情匪浅,是真的吗?”
刘玄明也在这?刘羡闻言一惊,随即记起来,上一次和刘聪见面,还是四年前的事情。
那是在孙秀政变前夕,刘聪已经察觉到政局不对。为了躲避灾祸,他选择去投奔新兴太守郭颐,返回并州去了。临别之前,他还专门和自己比试了一场狩猎。当时陆士衡还在,两人分别的场景,一切都历历在目。没想到啊,时过境迁,河间王竟然把他征辟到长安来了,而且已经做到中郎将了吗?
时间过得真快啊,刘羡一时只感到物是人非,整个人空落落的毫无实感。好久才反应过来,若刘聪在长安,那他就是自己的对手了。说起来,自己还没有同他交手过,莫非这一次入关,就要成为两人的第一次交锋了吗?这是否又说明,并州的五部匈奴,也暗中投靠向了河间王一方呢?
刘羡嗟叹良久,不管命运如何安排,如今的关中形势之复杂,已然远远偏离了自己的猜想。还好自己给自己留了一定的余地,此前没有贸然选定策略,否则朝令夕改,就显得非常尴尬了。
接下来的时间,刘羡一面思索新的战略,一面邀请河东的诸多遗民前来相见。这是原定的想法,想要制定出合适的计划,他也要清楚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实力。
大概在三日后,薛兴领着一众同乡前来相见,分别是诸葛预、庞象、马恪、马明、刘浑、董皓、陈裕、王贞等人,基本是与薛兴的同龄人,郝散之乱时,也多与刘羡见过。只是那一次,大家还不能以君臣相称,这一次,众人便不进行遮掩了。大家对着刘羡大行君臣之礼,然后说道:“主公但有吩咐,我等愿受驱持。”
然后他们向刘羡献上了一份清单,这是郝散之乱后的十年中,遗民们在河东辛苦积蓄下的物资,如今皆可供刘羡取用。其中有:
粟二十万斛、稻二十万斛、麦十五万斛、豆十五万斛、黍八万斛,五谷合计约近八十万斛;
刀剑万余柄、弓两万张、箭矢四十万支、皮铠八千余副;
战马两千余匹、各类驮马、牛、驴三千余匹;
除此之外,还有各类绢帛约十八万匹、绵二十万斤、金银合计四千万钱。
而最重要的东西,不在清单之内,而在清单之外。薛兴向刘羡悄悄耳语说:“主公,如今的河东三十四万人口中,有十三万人是我们的人,皆倾心于您。但凡您一声令下,从中抽调三四万丁口,绝非一件难事。”
刘羡听罢,煞是感动。他深知这个乱世年岁中生存的不易,而这些物资,显然是大家掏空了家底,竭尽全力拼凑出来的,相当于白白多交了四五年的赋税。自己若是不能成事,岂非是浪费大家的一番苦心吗?
他当即对众人承诺道:“请诸位放心,刘羡必不会浪费这里的一分一毫,都会用在正道上,而若有朝一日我得偿所愿了,也绝不会忘记诸位的艰辛与苦劳。”
只是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薛懿,私下里问薛兴说:“薛叔公如何了啊?身体还好吗?”
听到这里,薛兴长叹了一口气,回答道:“不知为何,我家大人腰出了问题,身体也愈发坏,快骑不动马了。请来的医疗们都说,大限估计就在这两三年吧。”
岁月催人老啊!刘羡愈发感受到时光不等人,他本来还打算多修养一阵,等李矩带兵回来,农民们过了春耕,然后再做大动作。但现在看来,必须抓紧时间,尽快谋取出路了。
于是刘羡传令于整个河东郡,命县令以上官员尽数赶来安邑,由此召开入关后的第一次大型军议。(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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