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三离洛阳
接下来的三日,在刘恂、费秀等长辈的安排下,安乐公府也开始准备搬迁。一小批人将随刘羡前往关西,其余人则随朝廷迁往许昌。
这是刘恂的意愿。虽然刘羡原本主张,让全族人都随之西走,可从眼下的政治环境来看,举族搬迁的条件并不成熟。主要是因为刘羡尚未与晋室公开决裂,而是奉天子诏书西行。若违背朝廷的制度搬迁,势必会令他陷入不利的舆论境地。故而刘恂主张说,让各旁支分别从家里选出一两名男丁随行,其余人则收拾家中细软,随朝廷而动。
这无疑是个困难的决定。安乐公府上下,除了刘羡以外,其余族人们多是在朝廷挂个闲职,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已。虽说在旁人眼中不重要,但对当事人而言,却也无忧无虑,家庭美满。可如今刘羡这一个决定做下来,几乎拆散了族中的每一个家庭。一时间,许多族人都无法接受。
但刘恂的意见非常坚决,他第一次显现出了家主的担当,在族人面前说道:
“大家不知这是一个乱世吗?难道乱世会容许人们拥有所谓的幸福吗?在这个乱世中,想要活着,就已经要竭尽全力了,更多的东西,都要看上苍的怜悯。我们身为男子,不能奢求这种怜悯,只能坚定不移地往前走,直到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老安乐公一生中说过许多教训人的话,这大概是最有道理的一段,族人们皆无言以对。说到底,他们此前的这些安稳,本也是司马炎施舍给他们的,而到了如今,司马氏连自身都难以保全,又何况是他们呢?族人还是理解了这一点,然后怀着悲哀的心情,坦然接受了这一现实。
于是三日后,族中选出了包括刘玄、刘恪、刘镇、刘贺、刘寿等人在内的十五名族人随行。其中年纪最大的,是刘羡的堂兄刘玄,不过三十五岁。年纪最小的,则是刘羡的庶弟刘康,刚元服不到两个月。他们都是族中的栋梁与希望,若是复国成功,他们也将是大汉不可或缺的宗室。
一行人就此与家乡告别,临别之际,族人们都出来送行。这时,道路两侧的杏花都开了,春风吹过,花瓣簌簌而落,就好似下了一场粉雪。
亲人们依依不舍地与他们告别,一想到以后不知道何时会再见面,许多人便开始哭泣。尤其是夫妻之间,母子之间,更是千叮咛万嘱咐,惟恐游子们在外受了委屈。
这里面当然不包括刘羡。十来年的南征北战,使他见多了别离与伤痛,深知此刻需要表现的是坚韧,而并非流露出软弱之态。
于是在向刘恂与费秀等人叩首行礼后,作为新一任的安乐公,他安抚着众人的情绪,并对出来送行的族人们郑重承诺道:“请诸位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将他们保护周全。”
就这样,在刘恂、费秀等人的注视之下,刘羡一行人离开了东坞。兄弟们频频回首,眼见道路两畔的柳枝成纱,渐渐将回家的道路遮断,直至彻底遁入烟雨薄幕之中。
“人生如梦啊!”但当一行人即将接近官道时,刘玄这么感慨着,向刘羡抱怨人生的艰辛与虚无,毕竟在短短几日之内,他就要将过去的一切割舍,而开始一段未知的旅程,且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接下来的也是梦境。”刘羡如此回答道:“真正困难的部分还没有开始呢!”
族人们多似懂非懂,平日的他们为刘羡保护得太好了,时至今日,尚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困难。哪怕道理看得再多,传闻听得再多,这就隔了一层,也不会有真正切身的感受。
但他们很快就会懂的,乱世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事实上,上了官道以后,族人们立马就大受震撼:数不胜数的难民正在官道上前行,他们扶老携幼,衣衫破烂,人头起起伏伏间,多带着一张饥饿的脸,就好像秋天的蝗虫般密密麻麻地走过。虚浮的脚步中,许多人都饿得不想说话,这使得道路上非常安静,就好像在百鬼夜行。
刘羡询问维护秩序的士卒可知,这已经是第三批被迁出的洛阳难民了,从定下和约至今,大约已经有十万人踏上了离乡之路。而再过五日,朝廷大概也要启程东迁了。
这就是乱世,所有人都在背井离乡,无论人愿不愿意,都不可能再回到过去那种祥和的岁月中去。即使许多年以后,人们能够削平纷争,开辟和平,创造出一个新的治世,那也不属于人们曾经拥有的记忆了。
就像董卓烧毁的那座洛阳城一样,在大火熄灭的时候,两汉的洛阳城彻底消失了,在废墟中建立起来的魏晋洛阳城,只有外墙还能看见往昔的影子,但内里已经彻底改变了,再无法回复到从前。
如今的洛阳,不过是在重复着同样的命运。
再回到洛阳时,肉眼可见地,这座城池已经空旷了许多。而随着人群的离去,可以看到,城郊到处都是洛阳大火时烧坏的废墟,由于内里所有可用的东西都被搬走了,废墟只剩下倾颓的墙圮,好似失去血肉的骨架。
而从东郊入城的路上,大家也不难发现,在这些随处可见的废墟之中,竟也包括原安乐公府与松滋公府。烧黑的树木如老人的手掌般朝向天空,整个房屋也随栋梁的毁坏而倒塌在地,屋瓦为此碎成了一片片,好似一地鱼鳞。
看到这一幕,即使是刘羡也感到心情沉重。他深刻地明白,在这片曾生养自己的土地上,将再也看不见儿时盛开的桃花与桂花了。
入城以后没多久,李盛便带人前来迎接刘羡,并对他说:“主公,祖司空派人和我们说,请您回来后,再去见他一趟,有要事要商议。”
“哦,我知道了。”刘羡知道祖逖的用意,应该是涉及兵力之间的交接,处理完这最后一个问题,刘羡就可以正式离开洛阳了。
故而他问李盛道:“我走的这几日,你们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已经全部收拾完毕,大家现在都做好准备,就等您一声令下了。”
李盛的脸上带着少见的笑意,毕竟他与刘羡不同,李盛是蜀人。自从到夏阳投奔刘羡以后,他已经背井离乡了差不多十三年,从来没有回去过,而这一次,该轮到他回家了。
看见李盛的笑容,刘羡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他点点头道:“好吧,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说罢,当即策马再入皇宫。
与前几日相比,皇宫此时也冷清了不少。许多宫卫都撤走了,宫道上也不见往年中长盛不衰的灯笼,多是一些宦官们在搬运箱子,里面塞着满满当当的文书与细软,因为太久没有拿出来晒,隐隐透有一股发霉的味道。而在一位小黄门的引领下,刘羡逐渐走到千秋门前,陵云台下,只见祖逖正立于一片海棠花园中,静静地观赏眼前紫红的花苞。
祖逖此时换了一身锦袍,腰间挂着把短刀,以及表明身份的紫绶金印。他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后,便又把头撤回来,等刘羡走到他身边时,他才开口道:
“准备什么时候走?”
“和你谈完,若没有什么意外,明天就走。”
祖逖点点头,又问:“你准备带走多少人?”
“关西来的那些人,我要带走,再加上我自己的松滋营,还有我的那些幕僚们,不再需要别人了。”
祖逖微微吃惊,因为这相当于把所有的禁军兵力都留给了自己,这是一份很大的人情。而这么说来,刘羡只能率五六千人去关西,基本相当于从头来过了。
而刘羡却看得很开,他知道远离家乡的苦楚,若非与自己生死与共的死士,将这些禁军士卒带过去,多半也没有战斗力,没有必要强求。
祖逖却道是自己亏欠了他,不免担心地问:“你若去了西边,还要接着与西军斗,有胜算吗?”
“我自有自己的打算。”
“好吧,那你要当心。”祖逖紧接着向他透露了一个消息:“这几天,我本欲伺机拿下苟晞。可他太机灵,我还在调派人手,他就提前发觉了。”
“他跑了?”
“是啊,他抛弃了军队,只带了十几名亲信西走,应该是投奔到张方军中了。”
苟晞去投奔张方了?这则讯息令刘羡微微皱眉,但很快又展颜笑道:“小问题罢了,我应付得了。倒是你,能不能应付过来?”
祖逖闻言,握刀佯怒道:“哦?你以为我应付不了?我现在正在磨剑,就等着哪个不长眼的来试试!”
两人都是哈哈大笑,随后刘羡叹息道:“士稚,不要这样,做了三公,就要学会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多多容人啊,否则再激起乱子,你恐怕无力收拾。”
“还有,多替我照顾照顾襄阳王,他是楚王的嫡子,我欠他们家很多情。”
祖逖又瞥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放心吧!我不是没有心肝的人,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时候,两人都为对方的命运沉默了,然后他们听见,头顶上有鸟的鸣啼。
听了一会儿后,祖逖说:“我就不为你送行了,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路上要用的粮秣,你自己去城东去取。”
于是刘羡就此告辞。祖逖说是不想送行,可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目送他离去。刘羡出宫门时,也回头看他,见祖逖站在海棠树下,又挥手说:“保重吧,有缘再见。”
刘羡就退了出来,可从千秋门出宫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可屡屡回头间,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现。终于有一次,他依稀在陵云台上看见了一抹倩影,这让刘羡心头多了几分怅然。
不管怎么说,所有的告别都完成了,该正式启程了。
次日一早,刘羡一行人取了足用半月的干粮,向北进入邙山。沿山道抵达邙山山顶的时候,他再一次回望洛阳大地。
曾经,人们喜欢在邙山上远眺,尤其是在傍晚时分,暮色苍茫之际。那时趁华灯初上,云烟缥缈,人们站在峰顶远望,可见周围群峦起伏,山川秀美,城郭巍峨,宫殿宏丽,顿觉心旷神怡,便称之为天下绝景。但在现在,刘羡举目四望,仅能看见一座布满伤痕的城池。
时过境迁,过去的三十二年中,刘羡不知道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来往过多少次了。可只有两次,是他不得不离开这片土地,难以随意返回。第一次,是贾谧将他贬戍到夏阳,在关西蛰伏九年。第二次,则是为了躲避孙秀的追杀,他投奔司马乂,一年后又杀了回来。
而这一次,算是第三次,可又与前两次不一样。因为这一次,他并不是被迫离开,而是要去寻找一个遥远的梦想,誓要将它实现,再带回到这里。
“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
刘羡感叹道,这是后汉时的《长歌行》名句,讲述游子离开洛阳时的难割难舍,正合此情此景。
“兄长,我们这一去,何时会回来?”
思考之中,大概是因为心有所应,孟和在刘羡身边,问了个与他所想很近的一个问题,不过并非完全一致。
刘羡想的是:从今天开始算,自己这一去,到成就大业,会经历多长的时间呢?
高祖刘邦起兵灭秦,到击败项羽,花了差不多七年时间,之后翦除异姓诸侯王,又花了七年时间,前后十四年,方才令天下恢复和平。
世祖刘秀随兄长刘縯加入绿林军反莽,到出镇河北,登基称帝,再到消灭公孙述,重新一统,则花了差不多十五年时间。
而自己的曾祖刘备,从黄巾之乱时便颠沛流离,在九州大地上来回奔波了三十八年,虽然最终称帝继承汉统,但却最终受困于巴蜀一隅之地,未能真正兴复大业。
那自己呢?自己会花多长时间来完成这一切呢?抑或是像曾祖一样,忙碌一生,最后是半道崩殂呢?
这么思考着,刘羡的眼神扫过自己的随从,他见许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毫无例外,这些眼神都明亮得好似星夜中的星辰,充斥着相信的力量。当这些沉甸甸的信任压在刘羡肩头,并没有令他喘不过气,反而支柱般赐给他一种无可动摇的自信与沉稳。仿佛自己就是一座山麓,任凭前面有千军万马,他都将一往无前。
这种感觉令刘羡惬意,他没有回答孟和的问题,而是拍了拍他的胸膛,转而面对众人,微笑说道:“我们快些走吧,远方还有人在等着我们。”
说罢,他不再回头,径直策马奔下北邙,心中不存丝毫迷惘,唯有万丈光芒,铺天盖地。
(本卷完)(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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