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告别
太安三年正月辛未,刘羡以晋朝太尉的身份,与征西军司完成了和谈。
谈和的内容并不多,主要是刘羡的要求比较简单,那就是让张方放开道路,让朝廷与这些衣食无着的洛阳难民们尽数离开,然后随东来的援军一齐前往许昌。
为此,刘羡可以将洛阳留给张方。
刘羡并非不想保下洛阳,但京畿鏖战至今,几乎已经被打成了一片废墟,朝廷所掌握的所有粮秣都已用尽,许多难民已难以立足,别说春耕的粮种,避雨的房屋,就连今日果腹的粮食都没有。若继续留在此地,可以预见到,洛阳不仅将发生一场大饥荒,并且将衍生出一场大瘟疫。
而且还要考虑到,这并不会是最后一次发生在洛阳的大战。太平时,洛阳是天下之中,帝都的天然之选,可这也意味着,一旦进入乱世,洛阳就成了四战之地。洛阳注定要成为乱世中诸方争锋的战场,与其握在手中做烫手之物,还不如将百姓尽数迁走,留给张方一片白地。
当然,张方自然是不会满意于这个条件,他很快向刘羡提出别的要求:
一,如今西军的粮秣也快用尽,需要朝廷供粮五十万斛,绢帛五万匹;
二,任命张方为司隶校尉,司马颙为雍州牧,加九锡;
三,将凉州刺史张轨与秦州刺史皇甫重划归到征西军司管辖下。
四,废黜皇后羊献容,并处死振威将军皇甫商。
张方的想法非常明确,他已经下定了要自立的决心,但至少在名义上,他也要对司马颙也有一个交待。故而他必须要取得政治上的胜利,让朝廷承认,西军是这一战的赢家,并且划给张方一块地盘,作为立身之基。
相较于之前他与司马越谈判时定下的条件,张方此时的条件已经要宽松许多,但刘羡也不满意,还是尽量做了争取。在经过一个时辰的争论之后,双方最后确定了最终条款:
一,朝廷向征西军司供给粮秣十五万斛,绢帛两万匹,在一月内分三批交付;
二,任命张方为河南尹,使持节,都督司州诸军事,封弘农郡公;
三,将并州刺史司马腾与梁州刺史张微并入征西军司;
四,刘羡卸去太尉之职,重新任命河间王司马颙为太尉,加九锡;
五,和谈之后二十日内,朝廷须转交洛阳城,而同日,张方须释放此前俘获的所有官僚藩王。
在最后的和约中,刘羡还是尽可能为朝廷与朋友们减轻了一些负担,争取了一些体面,同时尽可能地祸水东引,希望能让征西军司的目光放在并州上,或者挑起张方与司马颙之间的内斗。如此一来,也能给祖逖他们一些喘息的时机。
张方对此也比较满意,虽然没能得到最想要的司隶校尉一职,但他直接被加封为郡公,爵位上一步登天,就有资本与司马颙抗衡了。虽没能拿到司隶校尉,但河南尹的职位也不差,既如此,他就有名义在关东驻军,不受河间王遥控了。而且,他也为征西军司争取了一些利益,河间王那边也能交差。
最重要的是,刘羡愿意在此战后去职。在张方看来,这无疑是在向天下宣告,刘羡承认败给了自己。自此以后,这天下第一名将的称号,恐怕要就此易主了。
而刘羡并不在乎这些虚名,在和张方达成协议的那一刻,他只感到全身一阵由衷的轻松。
一项使命就此完成了,压在心头最后的一块大石,霎时化为一汪春水,自脾肺间流淌而去。身体似乎因此化身为风,从大地不断地往上升,一直往上升,俨然飘到了九天之上,再从漫天的云朵包裹之中,轻飘飘降落下来,化作一场纷纷细雨。
出了张方的帅帐,刘羡一行人往金墉城走,他们此时才发现,原来真的下了一场雨。雨水打在刘羡的脸上,湿润的水从脖子一直渗透到身体的深处,痒痒的,使他感到非常地畅快。于是他们策马奔跑起来,好像如此就能追赶上过去那些平静的岁月,无忧无虑的过往。
回到金墉城下,大门已经打开,城内的人们听着退兵的鼓声,就知道了谈和成功的消息。于是他们聚集起来,在烟雨清晨之中,高举火把,注视着刘羡在马上奔驰的英姿,全都在怔怔发呆。
这场灾难结束了吗?他们欢呼了一整夜,眼下想继续欢呼,却有些力竭了,反而有更多的人开始掩面哭泣。
一直处在死亡的威胁下,许多人都已忘却了该如何生活。他们不过是在麻木地苟活着,靠着本能,多活一天就是一天。可在现在,希望实现,灾难结束,意识回归肉体,他们才恍然想起,自己已经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失去了过去。
一无所有的他们,将如何去开启新的生活呢?这使得许多洛阳人悲戚且茫然,继而开始哭泣。
金墉城由此显得有些忧郁与阴沉,可不管怎么说,哭声也是生气。与寂静相比,哭声是这座城池还活着的证明。
天大亮以后,当日晌午,在孟讨的引领下,城东的援军终于开赴进来。这些士卒们还带着诧异与懵懂的脸色,他们不知道昨夜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夜,只是怀有一点躲过了战乱的侥幸,怜悯且自豪地打量着这座庞大的都城。
与此同时,随着征西军司放开封锁,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入到金墉城周遭,混乱与活力开始重新涌现。接下来一连好几日,到处都是纷闹与争吵的人。城内的士卒们艰难地维持着赈灾的秩序,官吏们不断地重申着迁民的条例与规定,难民们则急切地抢注侨籍,并讨要着为数不多的赈粮。
不过这大多与刘羡无关了。在和谈完以后,他先是好好歇息了两日。
连日的战争,早已使他的精神紧绷到极限,放松之后,倦意瞬间笼罩了脑海,令刘羡只想倒头就睡。于是他果断地将整理手头上的事务,将其统统交还给朝廷,然后进驻到金墉城角的百尺楼上,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入眠。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天亮了,细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东边的山头升起来,金灿灿地洒满百尺楼。刘羡从楼上下来,发现诸葛延、李盛、孟讨、公孙躬等人都齐聚在楼下,他们睁眼看着自己,脸上都带着恍如隔世的神色。
当然还有其他人,刘琨、孟和、傅畅、郗鉴、毛宝、郭默等人都在,所有人都好似宿卫一般,守卫在百尺楼前。只有何攀这一位老者,坐在众人之前,浅饮着一碗热茶。
何攀看见他醒来,就放下茶汤,冲他笑道:“主公歇息好了么?”
刘羡回以笑意,他道:“很好,自从记事以来,还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
“那太好了,主公,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事呢?”
刘羡舒了一口气,徐徐道:“告别,当然是告别。”
既然要离开故乡了,任何有情感的人,都不可能不与亲朋好友们进行告别。
事实上,不仅仅是刘羡需要告别,在洛阳的所有人,都即将离开这座昔日的繁华之都,他们都需要与这座洛阳城进行告别。
第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正是长沙王司马乂的葬礼。
葬礼在谈和结束的第四日,由豫章王司马炽主持,朝廷上下的所有官僚将校,都着素衣出席。当时为司马越劫持的长沙王妃吴妃,以及剩下的两个儿子,司马硕与司马鲜,此时才终于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们在灵堂嚎啕大哭,闻者皆为之凄然。
而在这个正式的葬礼上,刘羡是外宾中第一个致礼的。他举酒在手,对灵柩拜倒:“我与骠骑,虽有龃龉,仍相交舍命,为事合契。君知我心,我知君志,平生知己,几人而已!金兰之情,念念在兹,知遇之恩,来世犹还!”
说罢,想起这几年的种种过往,刘羡不禁恸哭出声,随即洒酒于地,再三拜礼。左右诸将也都悲痛落泪。司马乂这一生,虽然常常固执执拗,但他待人真诚,勇于任事,作风又节俭亲民,大家都议论说,他有武皇帝之风。可谁能想到呢?仅仅执政一年,长沙王就惨死于空前惨烈的内斗之中。
到现在,甚至他的妻小都怀疑不能自保。为此,吴王妃抹着眼泪专门向刘羡表示感谢,并悄悄问他,此前司马鲜与其女儿灵佑的婚约是否还算数。
刘羡让吴王妃放心,向她承诺说,只要两个孩子能够顺利元服,不管中间出现何种变故,他都会履行婚约。
祭拜结束,众人扶棺出城送行,直至峻阳陵东北角的一处河曲。此地幽静清远,桃林新芽吐绿,很快,这里多了一座小小的土包,从此以后,司马乂可以在此处好好安息了。
此事之后,刘羡再去皇宫内拜见祖逖。
祖逖眼下已就任司空,由于要重建新的朝堂秩序,他占据着半废的尚书省,暂时在这里处理政务。由于忙得不可开交,刘羡是上午来拜访他的,可结果过了一个时辰,祖逖在屋内一连见了有十来拨人,竟然每拨都没有重复,几乎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和刘羡会面了。一直等到中午用膳的时候,两人才有了详谈的时间。
不过祖逖并不感到疲惫,他似乎为这种繁忙而精神焕发。这不难理解,在洛阳苦苦混迹了这么多年,他不就是为了今天么?
他一眼就看穿了刘羡的来意,捂着喉咙问道:“怀冲,你是来告别的?”
刘羡点点头,对他说:“是啊,过几日我便走了,下一次再和你见面,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
祖逖笑笑,他说:“谁知道呢?我倒是希望,以后永远不要与你再见。”
这是一种玩笑,刘羡明白他的意思。下一次两人再见,恐怕就不再是朋友,而是逐鹿中原的对手了。因此祖逖说,他宁愿不与自己再见,这其实是对自己最高的夸赞。
这本是一个极为沉重的话题,可祖逖豁达的态度也感染了刘羡,他回应说:“那可不行啊,你若是死在哪个无名之辈手里,岂不是说我没有识人之明!”
“哦?难道你有识人之明?”说到这,两人再次哈哈笑了起来。
但考虑到祖逖的处境,刘羡还是关怀提醒他道:“士稚,辅政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哪怕东海王已死,也不意味着以后就一帆风顺,再无波折。你要多加小心……”
可这显然不是祖逖想听的,不等刘羡说完,祖逖就打断了他:“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我决心这么做,就已经做好了准备。怀冲,你要相信我,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我都能泰然处之。”
言及于此,祖逖忽而话锋一转,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反倒是你,要多多注意一些吧!”
“注意什么?”刘羡有些莫名其妙。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祖逖突然卖起了关子:“有个人一直在等你,要你去见一面。”
说罢,他快步走到屋后的一间侧房内,打开房门,对房中人道:“他总算来了,你去给他带路吧。”
随着一位有些眼熟的侍女走出来,对自己弯腰行礼,刘羡有些恍然:这不是政变那日给自己报信的侍女吗?她怎么在祖逖这儿?
他转念一想:哦,是了,是皇后要见自己一面,特意派她等在这儿的吧。也对,再怎么说,羊献容也算自己的政治盟友,帮衬了自己许多,自己既然要告别,总该是需要见一见她,当面道谢的。
想到这,果然听侍女道:“太尉,殿下想见你一面,请跟我走一趟吧。”
刘羡没有拒绝,和祖逖一拱手,就随侍女离去了。两人在宫中兜兜转转,差不多两刻钟后,眼前出现了一栋熟悉的建筑前——听风观,那是皇后第一次私下里召见刘羡的地方。
可经过战乱的洗礼后,听风观变得较为残破,周围的墙壁布满了战火熏烤过的痕迹,观内的华丽装饰也几乎都被西人们掠夺一空,就连观前的梅花都谢尽了。刘羡举目四望,几乎无法将此处与记忆联系在一起。
但踏上台阶,再见到羊献容后,刘羡又找回了一些熟悉的感觉。今日的她,依旧如那一夜般,穿着一身俏丽的绛紫纱纹绣缨双裙,显得她轻盈灵动。一连串的剧变,并没有夺去她的美貌,反而带给她一些成熟的韵味,使得她愈发从容脱俗,多了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美。
而刘羡一上楼,羊献容就怔怔地望着他,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快要走了吗?”
刘羡颔首行礼道:“是,多谢殿下这些时日的关照。”
羊献容神色一紧,咬了咬嘴唇,轻声问道:“你打算何时回来?”
“不知道。”刘羡只能这么回答。
羊献容随后说:“你的意思是,可能永远也回不来?”
“是。”刘羡笑道:“若殿下还有什么要求,现在可以向我提出来,离开前,我会想尽办法帮殿下做到。”
他的本意是帮皇后处理政治上的一些问题,不意此言一出,羊献容竟垂首沉默良久,双手相互交织,纤细的皓腕时而握紧,时而松弛。终于,她下定了决心,问道:“真的什么都可以?”
“当然!君子无戏言!”
不意话音刚落,羊献容忽然扑上来,一把抱住刘羡道:“那好,我要你!”
她的身体火烫,刘羡的头“嗡”的一声,几乎呆住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劝慰道:“殿下,慎言!你忘了那天我说的话吗?”
不意话音刚落,他感到胸前落了几点滚烫的水,继而听见羊献容的嗔怒声:“你以为我是在玩笑吗?我全想清楚了!我就要你!”
“你和我说的那些,我都做不到!我就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一个连未来都没有的人,就想要找一个我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对吗?”
“如果没得到过我爱的人,哪怕是死,我也不甘心!你既然答应了,就必须做到。”
这么说着,她眼里的泪水不可抑制,哭泣的声音也从哽咽中溢出。如此直白的告白,刘羡人生中还是第一次收到,而怀中的这个女子,又是显得如此柔弱无助。他强忍着心里的怜爱与身体的冲动,对羊献容说:“殿下,这不可能,因为这是没有结果的……”
可羊献容突然仰起头,好似战士一般果决地说道:“我不要结果,我就要现在的你!”
说罢,她强硬地贴了上来,献上了一个炙热的吻,烫得令刘羡浑身发颤。
三十年来,刘羡见多了美色,自诩绝不会为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而产生动摇,旁人也常常笑他毫不知情趣,古板得好似一块木头。可万事总有例外,或许是危机之后,刘羡过于放松而产生了破绽,又或许是,刘羡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反驳羊献容,帮她找一个幸福的出路。总而言之,他确实动摇了,他只感受到一股纯粹炽热的情感朝他冲来,无法阻挡,也无法克制,最终失去了自我……
等刘羡再清醒时,又是晚上了,有了肌肤之亲的人悄然离去。而他独自坐在楼上,恍惚之间,就感觉做了一场泡沫般的幻梦。
伊人已去,不给他任何再见面的机会,思忖之间,两人也没有任何在一起的可能。刘羡嗟叹良久,他下定决心,将这场意外的告别藏在心底,或者是将其整个忘却。
他是有妻子的人,也是要复国的人,不能再有其余牵挂,也不可能有这样的牵挂。
回到百尺楼后,刘羡花了一夜时间来整顿精神,并很快将此事放下了。毕竟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接下来,他要回家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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