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攻心术
“谈和?”面对这个提议,城内诸将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几乎都认为刘羡发疯了。
战争持续到今日,张方这两个字,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名字,他是死亡的化身,是暴虐的实体,是残忍的使者,他是刀,他是火,他就是恐怖。
距离张方真正入京,不过短短两个月时间。可就是这两个月,直接或间接死在张方马蹄之下的人,已经超过了十万之数,并且每一日都还在增加。这个数字,哪怕是自晋武帝驾崩以来,数次政变造成的死伤相互叠加,都无法与之比拟。
更重要的是,张方似乎百无禁忌。他既不在乎百姓的安危,也不在乎朝廷的权威,更不在乎士族高门的体面。不管对面是何等人物,他都能平等的施加残暴。无论是什么太守刺史,抑或是什么公侯宗王,对他来说都不过是寻常猎物。
对于这样的人,该如何进行谈和呢?或者说,派人前去谈和,岂不是羊入虎口吗?现在全洛阳的人都知道,张方可是真会吃人的!
同样,当刘羡试图谈和的想法传入张方耳中时,张方自己也感到不可置信。他先是莫名其妙摸了会后脑勺,随即哈哈大笑,对诸将说道:“刘羡也太不把我当回事了,这么简单的缓兵之计,莫非我会中吗?”
言下之意,张方认为刘羡是在拖延时间,以此来等待援军的响应,他完全不相信刘羡会有什么谈判的诚意。于是他当即回话道:“想要谈判,可以,但必须要刘羡亲自来谈,余者我一概不见!”
这实际上就是拒绝了,在征西军司眼里,刘羡身为三军统帅,其重要性无以复加,他绝不可能冒着生命危险,亲自前来西军中进行谈判。否则刘羡一死,城中的残军必然士气大跌,又拿什么来抵御西军呢?
这也是西军诸将共同的看法,他们都认为刘羡不敢前来。
可当报信的使者再回来时,回复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禀告元帅,刘羡他答应了。”
“什么?!”张方本来坐在马扎上烤火,此时不禁站了起来。
“他愿亲来谈和。”
张方又问了一遍,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皱眉片刻,随后哈哈大笑着坐回马扎,对着诸将说道:“刘羡是真不把我当回事啊!他真以为这里是哪里?夏阳吗?哈哈,我可不会像孙秀那样惯着他!”
他随即对使者道:“你告诉他,他若想来,就让他来!”
“等等,且让我准备准备。”张方挥了挥手,然后又低声咕哝了一句:“机会正好,我正想尝尝他的滋味哩!”
两刻钟以后,刘羡由此得以进入到西军的帅帐。
不同于刘羡以往对西军的简朴印象,如今的西军已经变得极为奢华。放眼望去,这些征西军司的将校们,几乎人人腰缠金带,衣著锦绣,肩上还系着貂皮披风。或刀柄上镶着玛瑙,或官靴后嵌有翡翠,身边还都带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一手捧着葡萄美酒,一手托着玉盘珍羞。
一时间,刘羡险些误以为自己进入了金谷园,真不知道这是他们抄掠了多少人家,方才得到的这些财货。
此时与他随行的不过两人,即刘义与郭默,此时乍一见敌营珠光宝气,五光十色,险些被迷住了眼。但再一看西营诸将,他们无不心中肃然。
西军诸将数十人呈两列排开,他们虽衣着奢华,却无不是杀人如麻的宿将。听见脚步声后,他们齐齐握刀,斜着眼向刘羡几人看过来,可谓是杀气横生,受观者顿生一种危机四伏的忐忑感。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这些人啃光了血肉,再嚼碎了骨头。
事实上,张方此时就正在吃肉。
他面前煮着一个铜釜,身旁的桌案上,摆着一盘切好的鲜红肉片,与一碗调配好的料汁。张方坐在铜釜之前,用箸夹住几片肉,往铜釜内沸腾的热水一涮,再往料汁里一蘸,当即就塞到嘴里,并啧啧有声地赞叹道:“美味!美味!”
见刘羡进来后,他放下竹箸,眼神盯向刘羡,口中却还在咀嚼着,好一会才念念不舍地咽下去,倾述道:“刘太尉,我想你想得好苦啊!”
说罢,他露出一个殷勤的笑容,可这笑容露在他那粗犷的脸上,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令人毛骨悚然。
刘义、郭默听说过他吃人的事迹,此时看在眼前的这盘红肉,顿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哪怕都是战场上的老手,此时也不禁面色发白。
但刘羡的神色却等闲寻常,他仅是看了铜釜一眼,便席地而坐,正对着张方同样,回以微笑,说道:“我也仰慕张元帅久矣啊!”
虽然不过是一句简单的恭维,可西军诸将闻言,无不是神色一怔,继而面面相觑。毕竟听到刘羡名字的人都知道,刘羡素来以刚直不阿闻名,能得他夸赞的,皆是朝野有口皆碑的贤士。在大家想来,他能够心平气和地与张方谈话,就已经极为难得了,不料还会说恭维话,这真是让人意外。
张方本也是俗人,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没人不爱听好话。听闻刘羡恭维他,张方自然也是一阵乐不可支,他捂着肚子哈哈笑道:“哈哈,原来太尉也会仰慕我老张吗?”
刘羡笑道:“当然,这二十年来,我刘羡东征西战,面对过许多强敌。可这两个月,张元帅横扫京畿,屡出奇兵,先是突袭宜阳,又是轻取虎牢,还有之后的火烧洛阳,几次欲擒故纵,声东击西,可谓是算无遗策,实在叫我大开眼界。凡是用兵之人,都会慑服于张元帅的用兵奥妙,又岂止是我刘羡呢?”
这些话正好挠在张方的痒处。军事是一种血色的艺术,既然是艺术,任何用兵带兵之人,都会渴望他人对自己艺术的认可,这是不可避免的。而在这些认可中,敌人的赞叹堪称是最高的认可,尤其是像刘羡这样公认的世间名将。
故而张方再次哈哈大笑,而且这一次,笑声里少了几分嗜血,多了几分舒畅与得意。
张方感慨说:“能听刘太尉的恭维,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叹息说:“可刘太尉不会以为,给我讲几句好话,我就会放过你吧!”
“我王给我下过绝命令,不杀了太尉,绝不可撤军!眼下胜利在望,太尉却来找我谈和,不知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啊?”
说到这,张方当即下令,手指刘羡道:“把他给我拿下!”
两边的卫士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听到张方一声令下,立刻一拥而上,将刘羡摁倒在地,作势就要捆住他。有的人甚至拿出利刃相逼。随行的刘义与郭默大惊,可双拳难敌四手,也随即为人所拿下。
但刘羡被捆缚之际,却没有丝毫慌张,他任由旁人动手,口中却冷笑道:“我此次前来,本是想救张元帅性命,没想到啊,张元帅却想自寻死路吗?”
这句话是如此离奇,以致于西军所有人都听笑了,一旁的郅辅说道:“刘怀冲,你人都在这里了,还想杀元帅?别做梦了!我们元帅可不是项羽,就算你是张良、陈平,能吹枯嘘生,舌绽莲花,也毫无用处!”
说罢,众人又是一阵附和,连带着发出哄笑,似乎都在嘲笑刘羡的无知。而刘羡毫不受影响,仍然盯着张方,说道:“请张兄给我一句话的时间,我若不能说服张兄,甘愿自裁。”
这倒确实吊起了张方的好奇心,他哦了一声,觉得如此局面,听一句也没什么不可,便说:“那我洗耳恭听。”
刘羡笑道:“不知张兄是否听过这么一句话?”
“哪一句?”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此话一出,真如晴空一声霹雳,全场俱静,西军诸将左右对视,皆不敢出声。
原因无他,所有人都听过这句话,这十二个字实在是太过脍炙人口了。
此言乃是春秋时期越国名相范蠡所写,专门赠给越国名将文种的。
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在灭掉吴国,成就霸业后,志得意满。可对于那几位助自己成就霸业的大臣,他不仅不感激,反而极为忌惮。范蠡看出不对,早早远遁江湖之中,并将此言赠给文种。而文种犹不自知,竟在朝堂上与勾践多次争执,最后为勾践活活逼死。一代名将,就此凋零,真是可悲可叹。
而此时此刻,刘羡抛出这句话,其意所指,真是不言自明。
在众将的注视下,张方沉默了好一段时间,然后他以目示意吕朗。吕朗顿时心领神会,抽出佩刀,几步靠到刘羡身前,一刀架到刘羡的脖颈上,寒声道:“刘羡,你找死!就凭你,也想挑拨离间?!”
刘羡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对张方道:“张兄大可以一刀杀了我,就知道此话是真是假了。”
当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刘羡就已成功了一半,因为他知道,张方虽对别人暴虐,但对自己的性命却十分谨慎。
现在刘羡将自己比作狡兔与飞鸟,而将张方比作走狗与良弓,就是在明示张方:一旦杀了自己,对司马颙来说,张方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与理由。只要张方对司马颙还有一丝的猜忌,就断然不会取自己的性命。
事实正是如此,虽说张方由衷地感激司马颙,若没有河间王的大胆放权,哪来得他如今的风光呢?可张方也绝不会发自内心地信任一个人,因为他早就见惯了人间险恶,所以才甘当人间险恶。
只是这个时候,张方不好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故而口头上逞强说:“呵,你想死得干脆,未免太容易了!我如今腹中空空,正好一刀刀活剐了你,一饱口福!”
说罢,他就以要亲手折磨刘羡为理由,让其余诸将散去,只留刘羡与他两个人在帅帐中。
众人散去后,张方没有急于与刘羡对话,而是又自顾自地涮了几片肉,一面双眼好若毒蛇般恶狠狠地盯着刘羡,一面大声咀嚼着吞咽下肚,就好似口中的不是他人,正是刘羡。
如此片刻,他面色恢复了平静,说道:“刘羡,像你这样狡诈的人,我凭什么相信你?”
刘羡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莫非张兄没听过那个典故吗?”
张方用竹箸敲击了下铜釜,哂笑道:“哈哈,我当然听过,可我不是文种,我王也不是勾践,当下也不是春秋!你可知刻舟求剑这四个字?反倒是刘羡你,你擅长阴谋诡计,去年是你刺杀了李长史,这是确凿无疑的。”
“呵,张兄理解错了。”刘羡微微摇首,低眉说道:“我说的这十二个字,并非是指勾践与文种。”
“那是指谁?”
“张兄,岂不闻钟会与邓艾之事乎?!”刘羡抬头道。
寒锋出鞘,一击毙命。
任何参与征西军司的将领,都不会不知道邓艾与钟会的先例。当年蜀汉与曹魏对峙,扰得关陇数十年不得安宁,以致于所有人都对消灭蜀汉不抱希望。是钟会看出了蜀汉的破绽,在朝堂上力排众议,组织伐蜀;是邓艾孤注一掷,偷渡阴平,一举建功。
可结果呢?当时蜀汉初平,境内未定,东面又有孙吴袭扰。可晋文帝司马昭却迫不及待地构陷邓艾,又逼死了钟会。这里面纵然有姜维的推波助澜,但没有人能否认,这一切都是司马昭乐见其成的。而最后的结果,是天下尚未平定,两位名将便横遭灭族。
而刘羡本人,不就是这幕惨剧的遗孤之一吗?
毋须刘羡多言,在这血淋淋的先例面前,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什么叫功高震主。而如今的司马颙,远不如司马昭有威望,张方对于西军的影响,又要远甚于邓艾与钟会。
因此,两人间的结局已经显而易见,一旦失去了危险的敌人,就只有一人能活到最后,而张方无疑是更弱势的一方。
张方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在铜釜下的柴火中默默翻转,铜釜上的热汤沸腾,恰如他不宁的心境。他也在内心里做激烈的抉择。他必须在两条路里选一条,一条通向死亡,一条通向未知。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不容易的事情。
但张方绝不会选择死亡,尤其是这样无谓的死亡。而当他下定决心时,张方的面容阴森到无法形容,似乎比鬼魂还要不可捉摸。
“刘太尉,你说得不错,看来,现在还没到杀你的时机。”
他靠近刘羡,挥刀割开了捆绑刘羡的绳子,随即用刀锋轻轻划过他的下颌,冷笑道:“可在这个世上,还没有人能白白指使我,即使是你也不行。”
张方的脸庞不断靠近,声音渐渐低沉,却愈发清晰,直至停留在刘羡耳侧:
“想和我谈和?可以。但刘羡,你要牢牢记住了,你欠我一笔债,我早晚会讨回这笔债。我不要别的,就要你。我会一刀刀将你切成肉片,烤你的肝,炙你的心,细细品尝你恐惧的滋味。”
说罢,他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挪开身子,咧开贪婪的笑,好似已身临其境。
刘羡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威胁,可惜,他并不感到害怕,而是面不改色地站起来,轻声说:“好,我等着这一天。”
当夜,土山边再次响起了擂鼓的声音。但这不再是出兵的鼓声,因为鼓点并不急促,而是如踏春的脚步般平缓分明,让人联想起了冰雪崩碎时咯嘣咯嘣的脆响,这就是退兵解围的鼓声。
鼓声之中,月色渐渐被乌云遮蔽了,继而空中也响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
又开始下雪了么?金墉城内外的洛阳人仰头去望,如丝的雨水沿着人们的脸颊滑下,就如泪水滴落地面一般。
漫长的冬季结束了,现在是太安三年的春天。(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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