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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8章 真正的司马氏


在冬日湛蓝的天空下,月光璀璨如玉钩。

    刘羡微微闭上眼睛,试图回想起多年以前司马越的模样,但很快就失败了。那时他和司马越一直是萍水之交,不过在几次文会上见过面。只是依稀记得,对方是名稳妥和善的青年,语气极为恬静,没有人不喜欢他。

    可自己却从未想到过,这样一个腼腆到自己都记不清模样的人,竟然会是眼前这个张狂到肆无忌惮的人。他就仿佛是雪山下的积石,冬日里看起来毫不起眼,但等到旭日东升,积雪消融,人们却讶异地发现,他是一座无法忽视的庞然巨物。

    刘羡握着手中的酒杯,几次呼吸放松心情,重新看向司马越,说道:“你居然能隐藏这么久?真是难以想象。”

    “没有什么无法想象的,不过是事在人为。”司马越叹息道:“我忍耐的时间太久了,有时候我也会怀疑,我到底在干些什么,能不能看到这一日。但我们司马氏就是这一路忍耐下来的,只有最会忍耐的人,才能够赢得最后的胜利。”

    刘羡却没空听司马越的感慨,对他来说,一个疑问被解开了,一个新的疑问却又诞生了,他不禁追问道:

    “可你既然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平定楚王,你应该是首功,为什么妖后没有为你宣扬?”

    “当然是我推辞了,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司马越望着酒盏中的酒水,追忆往昔说:“不过妖后还是很慷慨的,事后随便找了个理由,给我封了东海王,让我成为了我们这些偏远旁支里,第一个靠自己加封的郡王。”

    司马越的王爵确实是特例,他本是高密王世子。按理来说,应该等老高密王去世以后再接替高密王之位,可他却是当时同辈中,第一个靠自己进封王爵的宗室,在当时还引起了一阵议论,没想到幕后真相是这样。

    “可你却背叛了妖后,妖后喂不饱你?”

    “既然都说是妖后了,有什么背叛不背叛的?”司马越拍了拍袖子,怡然自乐地说道:“不妨告诉太尉,害死楚王后,我真实的身份,其实是太子党。”

    “你是太子党?”刘羡听到这句话,脑中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想笑,他作为太子党的核心之一,怎么不知道有司马越这个太子党?司马遹生前根本没跟他提起过。

    等等,刘羡突然回忆起一件事,就像真吞进了一只苍蝇,令他的笑意戛然而止,再次不可思议地问司马越道:“你就是太子的那招暗棋?!”

    司马遹在策划暗杀时就与刘羡说过,他有一招致命的暗棋,只要用出来,他就能彻底打破与妖后的平衡,哪怕兵戎相见,也能逼迫贾南风下台。结果直到司马遹被废,刘羡都不知道这招暗棋到底在哪。而听到司马越的自述后,他立刻想起了前后原委,如果太子的暗棋是司马越的话,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东海王很坦然地承认了,他说:“我和太子交好,还在太尉之前。在武皇帝还在世的时候,我父王与我,就已经是太子一党了。当今天子登基的时候,三杨倒台后,我父王便是新任的太子太保。因此,太子让我做他的内间,打入妖后的内部,伺机做那最后一击。”

    刘羡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后仰了一会儿,好久才再次说话。这一次,他没有问司马越为什么背叛,而是问道:“太子凭什么这么信任你?我不能理解。”

    “因为我和王夷甫(王衍)相交莫逆吧,是我牵线搭桥,让王夷甫嫁女给太子,也是我穿针引线,让王处仲进入了东宫。我虽然不在东宫,但我给东宫贡献了非常多的力量,太子不可能不倚仗我。”

    司马越再次酌了一杯酒,开始对司马遹的点评,他说道:“太子殿下也是个聪明人,他懂得韬光养晦,也知道如何自保,可惜啊,走上了这个位置,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妖后、赵王、齐王、淮南王,多少人都盯着他!唉,我要是帮了他,这些人不就杀我了吗?”

    而听到这一步,刘羡已经大概能够理解,司马越是如何韬光养晦的了。这里面逐渐浮现出一个他熟悉的人物了,原来是王衍,王衍是那个在政坛上明面出风头的人,司马越才是暗中操盘谋划的人,两人一明一暗,互为表里。

    “可我还是不明白,王夷甫为什么这么信任你?”刘羡道:“王夷甫是太子的岳父,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和我是结义兄弟。”司马越给出了简明概要的回答:“我和他许诺过,事成之后,我们两家共分天下。”

    共分天下?刘羡又是一惊:好大气的许诺!自汉室以来,哪有这样的先例?难怪王衍会心动,连太子的岳丈都不愿意当了。

    “所以,你和王衍在背后操弄禁军,反复在诸王间投机?”

    “当然,这段日子是多么快活啊!”司马越在空中比划道:“先投靠妖后陷害太子,然后再投靠赵王围攻妖后,一面支持淮南王起兵,一面又唆使支持赵王,成功一次便升一次官。”

    “唯一比较可惜的是,本打算在孙秀失势的时候,我们内部先动他一刀。没想到孙秀率部去偃师送死,导致手里白白少了几分功劳。赵王被杀后,我们就站不太稳了。”

    “哦,这段时间,我们也做得确实有些过火了。后来齐王主政的时候,看出了我们的一些端倪,他对着王夷甫一阵打压,逼得我也不能坐以待毙,不得不动用了许多不能用的手段。”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刘羡所亲身经历的事件了。在司马冏主政期间,洛阳内反反复复的舆论风波,还有自己查出来的东莱王造反案,现在看来,其幕后主使都是司马越。

    他先和河间王联络,对齐王反复施压,又帮助李含逃跑,伪造密诏事件,逼迫司马乂与司马冏火并。在司马乂辅政之后,他又挑动成都王来杀长沙王,司马越就好像皮球,谁弱他便站哪一边,然后挑起无穷无尽的内斗,直到将朝廷的威望彻底挥霍光为止。

    而最重要的是,他还挑动自己与司马乂之间的关系。

    “这么来说,当时邙山之战,是你故意放出破绽,让陆机袭击天子本阵的?”

    “是。”司马越知道他想问什么,直白地解释说:“后面在虎牢关时,你发现的间谍,其实就是我派的,就是要挑起你的疑心,也挑起骠骑的疑心。然后我做了两手准备,先把你布置的计划透露给陆机,若是能杀了你,那最好。若是做不到,我就向骠骑请罪,说是要为国锄奸,请骠骑为我做主。”

    “骠骑到底姓司马,你不姓司马。哪怕我先斩后奏,骠骑也只能偏袒我,而不可能偏袒你。只要你们两人互生猜忌,我就大可作为了。”

    而刘羡听闻此言,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冷笑道:“这么说来,司空还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啊!”

    “过奖了!过奖了!”这是司马越最得意的时刻,他将两根手指捏在一起,对刘羡示意道:“太尉把我说得有些太高了,但事实上,其实没有我,他们也会斗起来,我起到的作用,不过就是这么一点而已。”

    “世上人人都有功利心,没有人有例外,只要我们旁人在一旁悄悄地鼓动一把,他们就会干出原本想干的事情。若不是天下人想要为权位厮杀,我又能起到什么用呢?”

    “说得好听,叫我是推波助澜,说得不好听,没有我,大家就不杀了么?当然不是!对吧?我只是因势利导,尽可能让事情有利于我罢了。”

    听到这个结论,刘羡同意司马越的看法。在这个世道,只要人想作恶,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事情。司马越谋划了这么多年,一说害死了多少宗室王族,听起来非常可怖。但仔细一想,哪有这一个多月以来,张方在洛阳的所作所为,破坏力不是远远大过司马越吗?

    但刘羡还是对眼前的这个人感到一阵由衷地惊悚,厌恶甚至要远远胜过对孙秀、贾谧。

    司马越的这些谋划,听起来复杂,但实际上,能够在众人中保持一种低调感,最重要的只有一点:一定要压抑自己,数十年如一日的伪装自己,将自己从一个人全然伪装成另外一个人。

    这和大部分政治家的忍耐不同,就好比汉高祖刘邦,他忍耐住对仇人雍齿的厌恶,将他封侯,以安定世人之心。这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与秩序,政治家不得不在自我欲望与现实之间,做出的妥协与约束。

    而司马越的忍耐,却全然不同。他就如同一张被拉满的弓,之所以压抑与改变自己的本性,就是为了更酣畅淋漓地释放。

    这两者的区别,有时候很难分清。有一句话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其意便是说,人心是很容易改变的。一个人伪装得久了,可能真的就会改变他的本性。一个人为了现实妥协久了,也可能会忍受不了苦痛而发疯。可无论是改变还是发疯,人的情绪总是真实的。

    虽然政客们常常谈论所谓城府,想要以此树立权威,表现上位者的高深莫测,可真相处久了,也不难发现,他们就是板着一张脸,尽量少说话罢了。可一举手投足间,还是会轻易表露自己的喜恶。

    最典型的例子无过于始皇帝,他看似为一统兢兢业业,可一旦打下了赵国邯郸,所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列出一串名单,全是儿时在赵国的仇人。

    相比之下,司马越的这份伪饰与忍耐,堪称非人。他竟然忍耐了近二十年,一直扮演着一个绣花枕头的角色,让人完全看不出内里那炽热的野心。

    可这恰恰是司马氏的绝技。司马懿在七十岁之前,谁不认为他是真正的大魏纯臣?和他一起发动高平陵之变的蒋济、陈泰等人,谁不是与他共事了几十年?他们都相信司马懿是真正来拨乱反正的。却不料自己从未认识过真正的对方。

    后人常常会拿洛水之誓来揶揄司马懿的背信弃义,这当然重要,但又没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司马懿,打破了人们对忍耐的认知——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忍耐七十年,让人看不出他的本性。从此,一切的交往逻辑都改变了。

    在遭遇了这么多人与事后,刘羡其实还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人,能有史书上宣皇帝所擅长的忍耐与掩饰。哪怕是孙秀这样作恶的天才,也无法掩饰他混乱的本质。这让刘羡一度怀疑,这种忍耐是否真的存在。

    但现在,刘羡终于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虽然在忍耐的时间上,以及个人的能力上,司马越都不及司马懿的一半,但东海王确实得到了真传,他确实比其余晋室宗亲更有资格,称自己为真正的司马氏。

    还好,刘羡默默想,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此时距离政变发生,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院落外传来脚步声。只见一人急匆匆地越过甲士,走到司马越身边,向他耳边低声赘述。那人刘羡认出来了,是嵇绍的族子嵇含。

    司马越点点头,又瞥了眼刘羡,以一个不高不低的音量道:“所有人都已经通知到了?好,我等会就过去,只要这件事做成了,一切都成了。”

    嵇含点点头,很快就又信步离去了。然后司马越回头笑道:“太尉,看来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

    东海王本想在刘羡脸上看到些许失态,但他很快失望了。一开始的时候,刘羡的脸色上还有些异样,但随着交流越多,刘羡神情上的波动反而越来越小,令人无法揣测内心的想法。

    司马越盯着刘羡一小会儿,最终放弃了观察,摇头笑道:“我确实是看不透太尉,普天之下这么多人里,我唯独看不透太尉。”

    “我之所以愿意和太尉说这么多,也是想多看看太尉的想法。你既然杀出城外,为什么会想要回来。这样一个局面,换做是我,是绝不会回来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司马越喝完了最后的酒水,对刘羡笑道:“本来是想用骠骑的命作为最后的踏脚石,现在多了太尉,是更好,而不是更坏。”

    “接下来,我要借太尉的名义,以为骠骑将军默哀为由,召集城中的所有将校到这里来,将他们一网打尽。太尉不必惊慌,今夜的黄泉路上,会有许多人来与太尉作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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