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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7章 酌酒论往昔


这一天,司马越四十一岁,刘羡三十二岁。

    刘羡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司马越。这位东海王平日总爱皱着眉头,似乎在忧愁自己力不能胜任当前的重任,笑起来时,眼里也总是带有一股倦意,好似昨日没有睡醒,给人一种无奈的感觉。这也难怪,东海王夙来没有什么功绩,二十多年宦海生涯,似乎交给他的每一件事务都做砸了,不然的话,司马越何至于改换这么多次门庭呢?

    故而刘羡对司马越的印象,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一名无能且爱附庸风雅的宗王罢了。虽然在这几个月的接触中,他发现此人的内里充斥着一种阴暗混乱的渴望,但这不足以改变他不堪的外在,故而刘羡对他并不在意,因为没什么缺陷比无能更加致命了。一个人如果无能,无论他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将无足轻重。

    可现在的东海王却全然不同,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他似乎有一层沉重的枷锁去除了,令他的脚步沉稳,脊背如龙,手中颇为潇洒地斜握着长剑,双目中却含有真正王者般的威势,陌生得锐气逼人。他甚至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就好像一把正熊熊燃烧的火炬,由内而外地散发着炽热的欲望。

    当他的眼神与刘羡进行对视的时候,刘羡竟罕见地感觉自己被“烫”了一下。

    而在司马越的眼中,眼前的这个人居然仍在保持平静,似乎他是一轮静谧的月亮,无论地上的火焰有多么炽热,他都在静静地放射光芒。

    东海王笑道:“太尉果非常人,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泰然自若。”

    刘羡斜着眼看他,淡淡道:“我为什么不能泰然自若?这里是我的城池,明日就要与张方大战,而城外有十万援军是我调动的,你这个时候想要杀我,莫不是疯了?”

    “倘若明天一早,我不能在大军面前露面,司空,你大可猜想一下,他们会是什么反应?就算你有天子诏书,也不可能安抚他们。”

    “倘若你杀了我,给他们看我的人头。你信不信,当场就会有人哗变,你能掌控局势?到最后,无非我们一起在黄泉路上作伴罢了。”

    说罢,他往前走了两步,虽说脚步极轻,但在场的所有甲士则不禁退后了两步,唯有司马越毫无动作。他挥挥手,示意所有部下安心,然后对刘羡道:“太尉说得不错,现在的金墉城,确实是太尉的城池,凭我是动不了你,更不敢杀的。”

    “但只要过两个时辰,就不再是了。”

    司马越扬了扬手中的章武剑,递给一旁的祖逖吩咐道:“祖将军,你拿着这把太尉的佩剑,就说是太尉的命令,带着院口我安排的这些人,去替下值夜的张寔、何攀、上官巳,接管金墉的三座西门。”

    “等到两个时辰后的子时,西军的张元帅会派兵进攻,你们就佯装不敌,把西军放进城来。”

    “诺。”祖逖看都不看刘羡,接过章武剑后,头也不回地便往外走,刘羡却一直看着他的背影,难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司马越发现了他这一丝失态,这足以令他自矜。而等祖逖走后,他抚须轻笑道:“太尉,你现在只有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后,我就会把你送到张方的手上,到那时候,自会有张方了结你的性命。”

    他的言语带着一丝轻飘飘的喜悦,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张方入城会带来多大的灾难。又或者说,他其实完全不在乎。

    刘羡呵了一声,冷笑道:“国家赫赫有名的贤王,原来是张方的一条走狗,这确实让人意想不到。”

    而听着刘羡咬牙切齿的言语,司马越却哈哈大笑,他徐徐道:“太尉真是低看我了,张方那样的凶兽,谁会去当他的走狗?更何况,我还是国家的宗王。”

    “我也是没有办法,正如太尉所说,杀你的代价实在太大,我承担不起。放眼整个天下,也没有几人承受得起。只有张方这样的畜生,才敢不顾一切地杀掉太尉,来成就自己的威名。”

    “所以,我只有把太尉送给张方。”

    “哪怕要输掉这一战?”刘羡问。

    “哪怕要输掉这一战。”司马越颔首答道。

    “为什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当皇帝。”

    司马越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很长,很长,看样子在他胸中积郁了很久。他抬首看了看空中的月亮,见时候还早,他就命人搬来了一张马扎,胡坐在上面,仰着头,对刘羡道:“只要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就是我掌控一切的时代了。”

    当皇帝,这是刘羡又一次听到这三个字了。在今晚以前,刘羡无论如何都不会把司马越和皇帝两字联系在一起,因为两者的差距实在太过遥远,就好像说要一只狸猫要取代一只老虎,只会让人觉得滑稽可笑。

    刘羡盯着月光下东海王的面孔,嘲笑道:“司马越,你也配当皇帝?!”

    “论资格,你别说比不过成都王,就连赵庶人都比不过!司马伦好歹还是宣皇帝的儿子,你是什么东西?祖上根本不是帝系出身,又从来没有什么功劳。你要当皇帝,天下谁会支持你?”

    “哈哈,太尉何必激我呢?”司马越做出受宠若惊的神情,笑道:“放眼天下,有多少人想当皇帝?这和什么出身无关,无非是姓司马的方便些,不姓司马的困难些,哪怕是太尉这样被人天天监视的人,不也想当皇帝吗?”

    不阴不阳地讥讽了刘羡一句后,司马越叹道:“当皇帝,归根结底,还是要看名望与实力。”

    说到这,司马越指挥一旁的侍卫道:“来!给太尉倒酒!最后的两个时辰,我要与太尉一起饮酒,也算是了结了这十几年来的同僚之情了!”

    在城中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司马越竟然还带着酒水。他令人拿了两杯象牙制成的酒盏过来,又在刘羡身前安置了一张马扎。他一边倒酒一边对刘羡笑道:“此时冷月如钩,也算是良辰美景,我们现在,除了等待又无事可做,太尉不介意一起饮酒吧。”

    “我不擅长饮酒。”

    “哈哈,那就更要喝一点了,太尉,错过这次,这辈子可能就再没有机会了。”

    刘羡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有些道理,便也坐了下来。他利落地接过酒盏,眼看司马越斟满了一杯,也不在乎有毒没毒,当即一饮而下。冰凉的酒水入喉,就如同一把泼辣的刀,在胃中翻江倒海,很快便刺激得刘羡热血上涌。

    “太尉果然豪爽!”司马越也饮了一杯酒,笑道:“能和太尉这样的英雄在一起饮酒,真是人生乐事啊!”

    他随即又叹气道:“可惜,像太尉这样的英雄一死,也不知道还有谁能做我的对手。”

    刘羡笑道:“这么说来,司空自认为已天下无敌了?没有人能做司空的对手?”

    “当然。”司马越莞尔道:“关于今天这件事,我筹备了二十多年,不到有必胜的把握,我是不会出来做事的。”

    听到这么笃定的话语,刘羡心中也不禁升起了几分好奇,他放下杯盏,问道:“这么说来,你不怕河间王?”

    司马越说:“河间王确实是个人物,他敢用人,竟同时启用了李含和张方。但如今李含已死,张方又做下了如此多的暴行,再加上,他即将害死太尉,纵使张方凶焰滔天,也将为天下所不容,因此,河间王不可能成事。”

    “那成都王呢?他有卢志辅佐,又占据河北这等富饶之地,你能赢他?”

    司马越说:“成都王,冢中枯骨耳。他此前信任孟玖,冷落卢志,重用陆机。如今又重用卢志,逼死陆机。如此朝三暮四,征北军司的人心早就乱了,纵然有河北为根基,不能用人,又有何用?”

    “豫章王如何?他素有贤名,深得公卿爱戴。”刘羡现在也反应过来,司马炽并非与司马越同路。

    司马越摇头道:“豫章王能得人心,但他无能。不问世事,没有魄力,把自己关在书斋里,能有一个好名声,可瞻前顾后,做不成什么大事。”

    听闻这些言语,刘羡心中诧异,因为司马越对诸王的评价,竟然与自己一模一样。东海王拥有这样的眼光,可这么多年,竟然能不显山不漏水,一直像个绣花枕头,这合理吗?他莫非没有自己的骄傲吗?

    不过至少在现在,司马越的骄傲溢于言表,他又给自己酌了一杯,悠悠道:“这二十多年,我已经把所有该除去的对手,都除去了,太尉你是最后一个,真是不容易啊!”

    “听起来,司空这些年除去了很多对手。”刘羡越发好奇了,他发现认识这么多年,自己竟然完全不了解司马越,在这幅看似文弱的躯壳之下,到底是什么样的魂灵在作祟呢?

    司马越得意地笑道:“是啊,这些年,我遇到了很多对手,从三杨,到楚王,还有妖后与贾谧,淮南王,赵王,齐王,长沙王。他们每一个都不是易予之辈,好在啊,还是我笑到了最后。”

    “这些似乎都不是司空的对手,而是司空的主君吧?”

    “太尉此言差矣,主君便是对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况,我是晋室宗亲,除了天子是我的主君外,没有人有资格当我的主君。”

    说到这,司马越对刘羡眨了眨眼,问道:“太尉想不想听,我是怎么除去他们的?”

    “还真想请司空指教。”

    “除去三杨,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他们痴心妄想,竟然在武皇帝一死以后,就想独揽朝政,我都不需要怎么推波助澜,只需要尽我所能,出我的一份力即可,可能贡献还没有太尉在东宫的奋战更多。”

    东宫的那一夜,刘羡永远记得,那是自己人生的第一战,差点就战死在东宫中。

    司马越却摇首说:“对我来说,这一次政变最大的好处,还是我得到了楚王殿下的信任,同时我又与妖后交好。当时张华献计,挑动楚王与汝南王内斗,其实我就在现场。”

    “然后楚王政变的前一天,我就将楚王的计划告知了妖后。而当妖后派王宫拿着驺虞幡出宫时,是我派人悄悄领路,绕过了路上其余禁军,来到宣武场。之后也是我第一个率军撤走,唆使十万禁军四散。”

    东海王见刘羡的脸色已经变了,抚须笑问道:“怎么样?这是否可以解释太尉的一个疑惑?”

    原来如此!刘羡表面不答,心中却卷起惊涛骇浪,他一直非常纳闷,一张驺虞幡,何至于有这么大的威力?司马玮是当时公认的第一贤王,怀中又有青纸诏,怎么会十万禁军,瞬间就烟消云散了呢?这不应该啊?刘羡只能认为,是朝廷的号召力过于强大,人心如此,但又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现在看来,可以有所解释了。

    他又将杯中的酒水饮下,可酒水已变得索然无味。他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终于有些明白了。那一夜改变了自己与无数人人生的罪魁祸首,既不是贾谧,也不是妖后,而是眼前的这位东海王。

    这让刘羡的心头重新燃起仇恨,握着杯盏的手略微发抖,他哑着嗓子说:“司空好手段啊!”

    司马越感慨道:“没办法!楚王殿下有些太众望所归了,若让他这么闹下去,八成是能当皇帝的。有他这样的皇帝在,哦,还有太尉这样的宰相在,我当皇帝的梦想,大概一辈子也实现不了,所以不论用什么样的手段,我都必须除掉他。”

    “当时太尉和楚王殿下不和,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若是您一直在楚王身边,说不定就能看出我的破绽,那就坏了我的大事了。”

    说到这里,司马越也沉默少许。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脑海中的思绪,也随着春冬之际的清风,回溯到十多年前的漫长岁月中去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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