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如意郎君

次日一早，流萤便乘马车去到了永庆巷的裴府。

她跟在管家身后，绕过影壁，经回廊穿过月洞门，径直去往了后园。

“簪娘子，大少爷特意嘱咐过，后园随你伺弄，任何人不得置喙，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和我说便是。”

管家态度谦和地介绍着：

“后园是府邸旁开的观赏性园林，通常留作夫人办赏花宴用，寻常有下人在那边洒扫，夫人小姐时不时地会到后园逛逛，大多时候院里都是清静的。”

“汴京的贵客即将抵达临安，大少爷让收拾出后园的屋宇，修葺院落，也不知贵客会不会住在这里，总之按大少爷的吩咐行事就好。”

流萤一路听着管家的叮嘱，心绪空落落地往下沉。

不是南边的来客，是汴京到访的贵客。

她送走管家后，一个人在幽幽冷寂的后园里呆了许久。

不管来的是何人，她藏身在后园里，总能探听到一些消息，趋利避害，于她而言总归是好事。

流萤拿上铁锄镰刀，走遍了整个后园。

高墙北面，是端方有序的三进院落，往前是人工开凿的一面镜湖，围以水榭假山，亭台楼阁背抵湖水，面向一整片开阔的大花园，步道上林木荫郁，芳草萋萋。

整座后园修葺得太过于严整，以致于少有生机。

蕨类植物培植于墙角阴暗处，在灌木丛的掩映中几乎不见踪迹。

镜湖太空，水生植物暴晒于石拱桥处，一株株地发黄黯沉，沧桑见老。

她一处处地寻过去，一处处地留心改造，心思百转千回，正想着从何处下手，迎面抬头，就看到了墙头探出的一株西府海棠。

说不出为何悸动。

她想到了崔嬷嬷名字里的“棠”，看着这株被禁锢在别院里的海棠，仿似遇见了故人。

流萤望着枝条上干瘪的花苞，一时动了心念，她想让这株海棠浓艳繁盛，嫣花缀满枝头。

裴昭礼听说后园的海棠花开了，带着丫鬟知秋，一路寻到了白墙尽头，驻足观赏道：

“知秋，往年这株西府海棠，何曾这般灼灼艳目？”

“未曾。”

知秋笑吟吟地道：“小姐素日里念的诗曰：一枝一叶总关情，如今小姐即将嫁个如意郎君，触景生情，怎能不心生欢喜？”

“休得胡说。”

裴昭礼矜骄地斥了她一声，“这事八字还没一撇，你就胡咧咧地到处嚷嚷，回头让本小姐如何自处？”

“谁说八字没有一撇，那一捺都快画好了。”

知秋惯会说好话，一句句地哄得她心花怒放：

“年节前，汴京的媒婆便千里迢迢地赶来说亲，虽说大人压下了这门婚事，可也没一口回绝不是？”

裴昭礼深知父亲的不易。

当时朝局动荡，沈家深陷旋涡中顷刻瓦解，父亲隐瞒两家的婚事不许外人知晓，是自保，亦是对她的垂怜。

知秋的那张小嘴还在喋喋地说个不停：

“听媒婆说，那位郎君在三十副贵女画像中，一眼就相中了小姐，还说小姐端庄娴雅，此生非小姐不娶呢。”

“媒婆的话岂能当真，你再胡说，我就撕烂你的嘴。”

“那奴婢只好实话实说了。”

知秋故作老实地道：“奴婢的话不作数，媒婆的话也不作数，那大人问小姐的那些话，可曾作数？”

裴昭礼一时无话可说，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知秋见她欲语还休地红了脸，凑到她跟前，涎皮赖脸地道：

“大人问小姐对那位郎君是否有意，小姐回了慕郎归三个字，奴婢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裴昭礼狠狠一跺脚，羞恼地追着她打。

知秋慌忙闪躲，嘴上一个劲地求饶着：“小姐，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俩人嬉笑间撞开了垂花门，双双跨进别院里，而后止住了手上的动作，抬眼望向了西府海棠下站着的那位明艳女子。

满树粉黛如云似雾地罩在墙头，风一吹，红雨缤纷地往下落。

那人岿然不动地站在海棠树下，低低地垂着眼，双手恭谨地交叠于身前，一袭浣花素锦裙衬得她形单影薄。

裴昭礼见她轻轻地抬了眼，只那刹那的秾丽，压满枝头的繁红就全都黯淡了颜色，悄然地被她比了下去。

流萤抢在丫鬟出声盘问之前，温婉地道：

“簪娘子见过裴小姐。”

“你就是簪娘子。”

裴昭礼笑如春风地走到她面前，举止大方地道：

“我时常听大哥说起你，那株玉楼春惊艳了我许久，不曾想你又催开了这一树繁红的海棠。”

流萤谦让道：

“西府海棠生性坚韧，有土便能活，见光、逢雨、疏风、挂露，经了这一遭，有我无我，它都会开花。”

“簪娘子，我见过这株海棠去年盛开的样子。”

裴昭礼不经为她的才学倾倒，好一句见光、逢雨、疏风、挂露，不知她经历了什么，才会说出这般有见底的话。

“去年的海棠花开似锦，美则美矣，过目则忘，今年的海棠独舞清秋，整个后院都沦为了它的陪衬，这怎么不是簪娘子的功劳？”

流萤寡淡地笑了笑，心里泛不起一丝波澜。

裴昭礼若有所思地望向了这面隔墙，反复地回想着之前说过的荒唐话。

她确认没说出沈家后，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簪娘子，知秋性子直爽，向来口不择言，让你见笑了。”

“裴小姐，是我不该在别院里松土，惊扰了两位游园，还请小姐海涵。”

俩人默契地各退一步，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流萤辞别裴昭礼，起身离开了后园。

去往裴府后门的路上，她惶惶然想着的都是偷听到的墙角。

年节前汴京来的媒婆，三十副贵女画像，紧急压下的婚事——

只能是沈淮序。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裴府后门，朱岁朝看到她羸弱的身影，立马迎了过去：

“簪娘子，快上马车。”

流萤被他喊回了神，诧异地道：“叔，你怎么来了？”

朱岁朝推着她往马车上走，惊慌地往左右看了看道：

“守卫军刚刚进驻临安，全城戒严，如今满大街都是汴京派来的侍卫，随娘子让我过来接你回去。”

流萤闻言，利落地上了马车。

朱岁朝随即驾着马车朝着拂晓巷疾驰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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